第31章 决裂 连夜搬离相府

    等到宋瑜擦干眼角终于看清之际,两个孩子已经扭打成一团了。他儿子穿着骑装,气势汹汹地将唐家那小子压在身下打,小拳头都挥出了残影,根本不给对方丝毫反手的机会。

    唐家的下人又怎么可能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家主子挨打,上去就要帮着唐玉姚将宋允知制服。

    宋瑜赶忙拦着。他虽然不中用,但是为了儿子拼命也要拦着这些人。反正事已至此,也回不去了,打都打了,总不能再叫他们打回去。宋瑜以一敌二,被那些仆从踢了得眼泪都没停下过,却愣是没松手,仍旧死死抱着两人的腿。

    唐玉姚也被宋允知揍得毫无反击之力,他一开始还在叫骂,甚至抽空在宋允知脸上划了一道,当然他也就硬气这么一回,后来只有被打得讨饶的份。唐玉姚跟宋允知年纪一样大,个头也相差无几,但力气却远不如宋允知。

    系统生怕他把人给打坏了,赶忙提醒:“打肚子就好,或者踹他屁股也行!”

    宋允知这会儿正是盛怒之时,爆发力惊人,后来连打他爹的几个小厮都挨了他两圈。

    一群人闹哄哄,很快便惊动了正院,唐管事亲自带人过来将两伙人给拆开。看到两边惨状,唐管事不禁一阵头疼,这事儿他管不了了,他差人去请大姑奶奶,又叫人去知会大房,转头就将宋瑜父子并唐玉姚带去了唐郢处。

    等见到了祖父祖母,唐玉姚委屈劲又上来了,一把扑倒宋老夫人怀里,声泪俱下地控诉宋允知是如何折辱他的。

    他堂堂相府公子,在自己府上被一个外人给打成这样,实在憋屈,这回祖父祖母要是不将这对拖油瓶赶出去,他就真的生气了!

    唐郢并不动怒,也未曾给与任何反应。

    倒是宋老夫人看着孙儿,目光又落到那对父子身上,欲言又止。要说被打得惨,宋瑜才被打得最惨的,衣裳脏了,头发乱了,脸也青了,连眼睛都哭肿了,狼狈得像是被人给怎么着了一样。那小的浑身也脏兮兮的,脸上还有一道血口,跟他父亲一般可怜。反而自家这个一直嚷嚷的孙子,除了身上脏一点也见什么伤口。宋老夫人也不能昧着良心替孙子说话,只能缄默。

    宋瑜不吱声,毕竟他是知道儿子揍人有多凶残的。宋允知也不出声,他深知对着疼爱自己的人哭喊有用;可若是对着不疼他的人,解释再多都是白费口舌。

    唐玉姚哭了半天没见到人给他做主,感觉天都塌了,他都这么惨了祖父母还偏心旁人,这还了得?

    余光瞥见父亲跟姨娘过来了,唐玉姚迅速放声大哭:“你们宁愿帮着外人也不帮着家里人,他一个外姓的野种难道比我还要重要吗?”

    唐随风眉头微蹙,这话也太不好听了,玉姚何时学会了这等污言秽语?

    方姨娘一脚踏入门槛便听到儿子这样的锥心之语,当即冲上去将儿子抱住,哭得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好孩子,莫要哭了,只怪老天无眼将你托生到姨娘膝下,若不然也不必受如此委屈。连在家都不得安生,究竟是什么道理?这相府到底是姓唐还是姓宋?”

    宋老夫人嫌弃地看着方姨娘,当她是死的?

    怎么就不能姓宋?

    唐懿携贺延庭赶到时,正好听到了这句。她目光飞快地掠过宋瑜父子,见到宋瑜那狼狈的模样后神色更冷了,随即回了方姨娘:“不论姓什么,总归不可能姓方。”

    方姨娘哭声一顿,她从前还没怎么跟唐懿说过话,冷不丁被唐懿撅了一下,还有些茫然。

    唐懿冷漠:“身上流着方家血脉的也不行。”

    方姨娘不可置信地望着对方,随即爆发出惊天嚎哭。

    她不活了,自她嫁给大老爷后,就从来没有被人这般羞辱过!什么叫方家血脉的都不行,她方家难道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吗?要被人如此轻蔑?如此羞辱!

    唐随风呵斥道:“唐懿,你越界了。”

    “我说的难道不是事实?大房不问青红皂白欺负我们一家,还不许我实话实说了?自她进屋之后便呼天抢地,话里话外都在贬斥我们四人,大哥,你装聋也得装对地方!”唐懿今日火气属实有些大,唐随风的面子在她看来也不必顾忌了,甚至她都没准备给唐郢面子。

    这相府,她真是呆够了!

    宋瑜有些不安,心想是不是自己今日拿点心拿坏了事。唐郢跟宋老夫人毕竟是唐懿的亲生父母,唐随风还是她的亲哥哥,如今因着他闹成这样,宋瑜格外无助不安。

    宋允知听到夫人如此硬气,却重新拾起自信。有人撑腰他就敞开说了,宋允知立马指着唐玉姚:“别以为谁哭声大谁便有理,方才分明是你撞了我父亲,撞了之后不仅言语辱骂,还动辄打人。你一口一个狗娘养的,骂得如此熟练,莫不是平常在家里也是这么唤你娘?”

    唐玉姚得知宋允知竟然全都看到了,不由得语塞。

    方姨娘却神色大怒:“你住口!”

    宋允知哼了一声:“惯子如杀子,纵容孩子辱骂长辈,事后还倒打一耙。我看,不仅是你们方家没有教养,就连唐家的家规也有待考证。”

    唐郢本来念他在皇上面前大出风头不愿多管,可见他这般口无遮拦,当即拍了桌子:“闭嘴,莫不是以为有陈素护着便无人敢动你了?这相府岂容你放肆?”

    他是默认宋家父子住在府里,但绝不容许他们生出野心,更不允许他们寄住在相府反而对相府心生怨恨。

    唐懿见父亲还执迷不悟,已心寒到极点:“既容不得,我等搬出去便是。”

    贺延庭跟宋允知都震惊地看向唐懿,真的要搬出去了?他们不用待在这里受气了?

    众人皆惊,唐郢已是怒不可遏,宋老夫人则豁然起身,震惊地看着女儿:“懿儿,你可莫要再胡说了。”

    她生怕女儿得罪了丈夫,她这个夫君可不是什么良善之辈,真见罪于他,便是亲生子女也一样不会手软。

    唐懿本也不想将事情做绝,她之所以一直留在此处,就是不想得罪父亲被报复。但是今日的事提醒了她,不破不立,一直畏畏缩缩躲在相府,同样不是人过的日子。她有手有脚,何必守在这不拿他们当人的相府里受罪?

    宋瑜父子是她带来京城的,她不能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过,继续要求他们住在相府。

    唐懿说得决绝:“自女儿回娘家后,前前后后受了多少冷眼,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相府的下人都比我们一家人地位高。扪心自问,女儿除去没有听从父亲之意联姻之外,不曾有半点对不住侯府、对不住父母的地方。没有谁生来就是傀儡,生恩养恩,与贺家联姻一次也足够偿还了,想来当年父亲跟兄长也没少从中捞好处。我有我的生活,你们既容不下我,我们一家也不必强留于此。彼此断开,你们少了个眼中钉,大家也都干净了。”

    方姨娘早就不敢嚎了,甚至还捂住了孩子哭闹的嘴,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大姑奶奶若是真的一走了之,那玉姚今日闹出来的事可就大了。老爷事后报复起来,说不定还会迁怒玉姚……

    唐郢赤红着眼,脸色阴森可怖,吓得贺延庭都往后退了一步,跟允哥儿还有宋瑜站在一块儿。只有唐懿,丝毫不惧什么。

    唐郢见她骨头这样硬,甚至诡异地笑了一声:“很好,但愿日后你还能如此硬气。”

    宋老夫人听到这话便知不妥,连忙道:“懿儿,快跟你父亲告罪。一家子亲骨头,有什么话不能坐在一起谈的,何必闹到这等地步呢?”

    她甚至都埋怨上了大房,若不是他们闹事,女儿不会这般不分轻重。

    唐懿迎着父亲的目光,一派坦然:“我唐懿天生便是硬骨头。”

    她可以输,但总不会一直输。唐懿很清楚今日从相府走出去会面对什么,但她受够了,也不再惧怕所谓的威胁。即便丢了这教书的差事,她难道还寻不到出头之日吗?父亲虽官至丞相,可到底不能一手遮天,京城的权贵,从来就不止唐家一家。

    父女二人都是分毫不让,偌大的堂内满是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正院的下人都悄悄地退了,唐随风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怎么想,竟也没劝妹妹留下。

    唐懿从正院留回了人后,便让莹秋跟忍冬收拾包袱准备搬出去了。

    莹秋二人都没想到,宋瑜父子出门一趟竟然惹来这样大的变动。不过看宋瑜狼狈至此,便知事不怪他,要怪就怪相府的人都不近人情。也罢,出去也好,省得留在这里受气。白日里夫人要去教课,两位公子要去国子监读书,宋瑜一个人留在相府也着实可怜,若能离开,对他无疑是最好的。

    他们一家的行囊少得可怜。

    唐懿的嫁妆与多年积蓄都被收走了,至于那积蓄,唐懿从来也没指望能拿回来。就当是偿还府上多年的栽培吧,反正她已经问心无愧了。

    唐懿转向乖乖坐在桌前的三人,道:“日后搬出去的日子肯定也不好过,相府不会轻易放过我们,你们得做好准备。”

    宋允知立马举手:“我不怕的。”

    贺延庭不甘落后,也忙表示他也支持母亲的一切决定。

    宋瑜眨了眨眼,本来有些担心唐懿得罪她父母,如今看到两个孩子统一了战线,也不由得改了心意:“我也不怕。”

    唐懿总算有了笑意。

    他们一家走得匆忙,等到唐随安被王氏叫回府已经迟了,妹妹一家连马车都宅子跟马车都雇好。唐随安本来想劝的,可是见他们准备这样齐全,便知搬家这事并非临时起意,而是早有筹谋。其实想想父亲近来举动,也不难理解小妹萌生搬离的念头,亏得小妹能忍,换了他,早就忍不住要大闹一场。

    唐随安不劝了,转而开始骂老大:“这事就怪唐随风,要不是他把人宠得无法无天,你们也不必受这委屈。都这把年纪了,还越活越回去,真是拎不清,活该他官职几年都没动一下。”

    唐懿摇了摇头:“其实也不怪大哥。”

    兄妹二人对视,彼此心里都明白这事怨谁。为什么旁人家的父母都愿意为了子女倾尽所有,他们家的,反而恨不得榨干子女身上仅存的一点价值,说来都不免可笑。

    唐随安目送妹妹一家离去,回程之后还看到大房的几个丫鬟鬼鬼祟祟在那儿打探。唐随安用脚趾头想也知道这是谁派过来的,当下不由分说将她们给骂了一顿。他已不在乎那偏心的老大跟搅事的方姨娘一家会怎么想,反正他们又不能拿自己怎么样。真闹翻了,他比唐懿还要更狠心。

    唐懿一家人连夜搬离了侯府,住进了唐懿一早打听好的宅子里。他们的钱只够租半年,不过这也尽够了,剩下的还有首饰铺子顶着,走一步算一步。只是打扫花费了不少时间,等到将床铺置办妥当后,几个人也彻底累瘫了。

    入夜,宋允知躺在他爹的床上,掀开他爹的衣裳看到胳膊腰腹处青一块红一块,又是一阵憋屈,还是觉得当时揍唐玉姚没揍够本。

    宋瑜虽然疼得慌,但还是安慰宋允知:“没事,就是看着吓人,其实一点儿都不疼。这两天我在家躲着,好好养一养就行了,你快跟我说说今儿国子监的事,是怎么拿的头名的,陛下又是怎么夸你的?”

    宋允知闷闷地倒在枕头上,无精打采地将之前吹嘘的话复述一遍。他爹听得很高兴,但他说得却不开心。宋允知不想看到他爹这样委屈,忽然,宋允知记起来一件事:“系统,我的奖励是不是发了?”

    系统:“早就发了,只是你骑射过后光顾着吹牛,都没来得及检查。”

    宋允知想来,这回的奖励之一是什么写作技能,他灵机一动:“这个奖励能否转赠?”

    系统微讶:“你要转给你爹?”

    宋允知点头:“我本来想找点生意给我爹做的,但是观唐郢之意肯定会报复回来。做生意风险太大,而且我爹其实也不擅长做生意,倒是看他挺多愁善感的,是个写话本子的好手。不如你将这个天赋转赠给我爹吧,让他写话本赚钱如何?”

    系统没料到他脑筋转得这么快:“也不是不行,只是给了你爹,你不就没了吗?”

    “我不用!日后又不是没有任务了,我还可以再争取。”宋允知提及做任务也不再颓废了,经此一事,他已然明白地位跟权力的作用了,他要保护他爹,就必须做出成绩才行,至少要比现在强大。读书,是他为数不多的出路。

    至于他爹,完全可以走畅销作家的路子,有了自己的事业,他爹便能从心底立起来了。宋允知越想越觉得这是一个绝妙的好主意,他怎么能这么聪明呢?怪不得大家说他是神童,他果然就是个神童!

    第32章 战意 国子监的生死仇敌

    系统从未设想过,有朝一日书库开通之后首次查阅的书竟然是……话本。它原本以为宋允知会查经书,查算术,再不济也是查农桑,唯独没想过这小屁孩思维竟然如此跳脱。

    宋允知为了让他爹迅速的熟悉话本写作,特意从系统那儿捞了不少文笔剧情兼备的话本子。拿到手后宋允知随意翻看了一下,觉得没问题后,第二日便寻了个借口将东西送给他爹,顺带还将系统都天赋奖励安到他爹身上。

    宋瑜未曾察觉丝毫,更不知道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被儿子点亮了一个崭新的天赋。

    唐懿今日仍旧去教书去了,贺延庭跑来跟宋瑜父子俩凑成一堆,见到这些话本子不由得嗤之以鼻:“这些玩意儿有什么好看的?”

    宋允知立马嚷嚷开了:“你这是瞧不起谁?话本也不是谁人都能写的,一本脍炙人口的好书不知能卖得多吃香,扬名之后,即便足不出户也能日进斗金。”

    缺钱的贺延庭耳朵悄悄竖了起来,半晌后黏到宋允知身旁:“写话本真的这般赚钱?”

    “骗你作甚?”不过宋允知的目标并不是贺延庭,而是他爹。宋允知卖力的给他爹推荐这些话本子,还鼓励他爹多写多练。

    宋瑜一想到要写字儿本来是想拒绝的,但是见儿子兴头这样大,还满心期待想让他试,又实在不忍心拒绝。也罢,姑且试一试吧,等到儿子知道他写不出什么好东西,自然也就不会再执着了。

    宋瑜对自己向来没有什么指望。在他看来,靠自己的文笔挣钱,还不如期待一番贺延庭呢。依他看,那小子似乎动了点心思,可惜允哥儿没看出来。

    这一整日,不仅宋瑜在观摩话本,连贺延庭都没有闲着。

    虽然母亲每个月也会给他零花钱,但是对于花钱大手大脚的贺延庭而言,多少零花都是不够用的。贺延庭还比较好面子,时常会请同窗吃些好的、送点东西,一来二去,能用在自己身上的钱则更少了。若能写话本子赚一笔,哪怕不能赚到金盆满钵,至少也不用再像如今这样捉襟见肘。

    这段时间以来贺延庭算是看明白了,他们整个寝房四个人都穷得叮当响。江亦行跟他们也就罢了,最让贺延庭不能理解的是,随春生分明家底殷实怎么也穷成这样?不论是允哥儿还是随春生,本质上都是个馋鬼。若是他富裕起来,在四人之中的地位必能扶摇直上。

    贺延庭铆足了劲想要去闯一闯,这一整日甚至一整晚都在看话本子。其实刚看第一本的时候他就发现这玩意儿还真挺好看的,有些故事曲折回肠,催人泪下,叫人欲罢不能。

    翌日,贺延庭上课的时候脑子里还在回想故事情节,思及狐仙跟求生爱而不得的仙凡恋,贺延庭觉得心都碎了,忍不住潸然泪下。

    好虐。

    正在讲课的先生:“……”

    先生甚至反思了一番,自己方才确实没有不妥之言,也没有嘲讽任何一位学子,所以这人怎么了?

    贺延庭上课的时候都在认真构思情节,然而等他真正落笔时却发现,自己竟然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硬写也写得干巴巴的,完全没有他方才在脑中构思的那样流畅生动。他费劲地望着自己写出来的一坨东西,百思不得其解,怎么回事,明明方才设想的时候很顺利呀?

    难道是他文笔差?这不可能。

    宋允知还不知道他的话本给贺延庭带来怎样的影响,他今日自来学堂后便一直拿着陛下送给他的折扇,宛若一个纨绔公子一般轻摇着,务必让王承台第一眼就能看到。

    当日王承台早早离去,他深以为憾,如今总算是能在他跟前好好炫耀一番了。

    宋允知觉得自己这摇扇的动作超凡脱俗,却不知落在随春生跟江亦行眼中有多好笑。

    矮墩墩的小孩儿学着大人模样,要多矫揉造作有多矫揉造作。不过俩人看宋允知玩得高兴,也就没管他气不气王承台了,真要被气到那也只能说明王承台气度不佳,跟个小孩子计较,要不要脸啊?

    王承台还真想不要脸地当众抽宋允知几下,他本以为歇息一日自己就能忘了骑射的事,但现在看来,他还是太小瞧宋允知那个狗崽子了。这小崽子实在是太招人恨了,王承台恨他恨得牙痒痒,偏偏这家伙拿着陛下的赏赐,又是陛下亲口认定的头名,他即便再不服也不能质疑什么。真是憋屈,王承台怎么都想不通,为何遇上宋允知后事事都能如此憋屈。

    这家伙莫不是天生克他?

    宋允知嘚瑟了好久之后,才有人过来问他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宋允知满不在乎地道:“昨儿下午回去打闹时不小心摔的。”

    活该!王承台在心里接道,没准是被人故意挠得也不一定,可惜,怎么就不用点力呢,直接将他的脸挠毁了该多好,也省得这家伙在自己跟前晃来晃去惹人厌烦了。

    宋允知脸上的伤口确实碍眼,为着这件事,他今儿一天不知解释了多少遍,去喂倔驴的时候都被马厩的小吏问了一同,后来去见他先生时又被先生逮着好一通盘根问底。先生不好糊弄,宋允知只得将实情说明了。

    其实也没什么,就是他们跟唐府的人打了一架,赢了,最后搬出去了。

    宋允知言简意赅,陈素听完却听懂了弟子所受的委屈,当下对唐郢更为不齿。跟一个孩子计较,他唐郢也做得出。陈素担心对方不肯善罢甘休,再三叮嘱宋允知:“日后唐郢若是对你们一家不利,你只管告诉我便是,先生给你出头。”

    宋允知听得心头欢喜,对着先生又是抱又是哄,甜言蜜语不断,使出了十二分的本领,他从前讨他爹欢心的时候也是这些招数。招不在老,管用就行。

    陈素险些被他这迷魂汤给灌得晕头转向,好容易才找回了点理智,按着弟子的脑门准备检查他带回去的功课。

    结果有些出人意料,他先前布置的功课,这小子竟然一丝不苟地做完了。陈素打量着面前的小人儿,怎么着,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这还是他那个好吃懒做的弟子吗?

    宋允知不用想也知道先生这眼神什么意思,中气十足地强调:“先生得知道,什么叫做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陈素不信:“就你?”

    宋允知抬头挺胸,对,就是他。从今往后,他便洗心革面,重新做人了!凭他的脑子还有天赋,只要稍稍用功,什么功课都不在话下。

    这种大话陈素是半点不信的,若他弟子能坚持十天半个月,他姑且再审视这句话的真实性。

    宋允知还在大放厥词:“从今往后,我要囊括国子监所有的头名。”

    陈素充耳不闻,开始重新给弟子列举书单,见弟子说个没完没了,心中感慨他话怎么能这么多,于是简单回了一句:“那你要比的人可就多了,没准日后还要跟北戎还有燕国的学子一道比较。”

    宋允知猛地抬头:“先生这话什么意思。”

    陈素慢条斯理地给他解释起来,无非就是燕国对国子监上了心,打算说服自家国主,挑几个资质上好的皇室宗亲之子送到国子监读书。一来可以蹭一下国子监的师资,二来还可以拉近跟夏国的关系,杜绝夏国跟北戎联手先灭了燕国。虽然这种可能性不大,但为了以防万一,还是得先派人前来盯着。

    可北戎也不是傻子,他们打听消息的门路比燕国可要强多了。还不等燕国开口,北戎就先一步跟皇上说要送十来人前往国子监读书。燕国之后气急败坏,也立马跟着请示。

    皇上虽然不乐意,但是想想北戎到底势大不能得罪,最终还是同意了。这两国使臣昨日已经启程,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送子弟来夏国求学。

    宋允知听完之后,忽然一阵期待:“如此说来,日后国子监岂不是要更热闹了?”

    陈素挑眉:“你就这么喜欢热闹?”

    宋允知推己及人:“谁不喜欢热闹呢。”

    陈素笑了:“过些日子我与薄先生会带数位上舍生前往建康府学切磋,你既然如此闲不住,便跟着一道吧。”

    宋允知对这建康府学并不了解,央着先生多说一点,结果他先生嘴巴却紧,只看得出他对建康府学很是不爽,但问不出不爽在何处。

    宋允知只能跟系统求教,系统恰好知道这桩恩怨。如今夏国文坛上有两种声音,一种推崇声律及辞藻、 排偶的骈文,部分士大夫醉心偏安一隅的太平生活,一味歌功颂德,文风相当的浮靡华丽。当年宋瑜在书院读书的时候,接触的大多都是这种雕章琢句的骈文,宋瑜读到最后实在受不了,他弃学的一大原因也在于此。

    另一种则是陈素这般,推崇改革政治,鼓励文章简而有法,流畅自然,反映实际。陈素这一派是后起之秀,这些年渐渐在文坛上站稳脚跟,尤其是陈素稳坐国子监祭酒之后,影响日渐扩大,甚至有不少官员也公开反对骈文,坚决贬斥险怪浮华之文风。

    不过骈文拥护者还有不少,建康府学的山长更是中流砥柱。

    自古文人相轻,国子监跟建康府学的斗争多年来一直没断过,双方借着游学的名头多番比较,即便不动手,斗起来也是天昏地暗。一般都是建康府打上门的,陈素负责将人给撅回去。这回陈素亲自带学生去,还是因为对上山长又写文章骂人,陈素忍无可忍,终于还是决定去一雪前耻。

    是可忍熟不可忍,再不出手,旁人还真以为他陈素好性子呢。至于薄修德,他这暴脾气就更忍不了了,陈素只是想将人辩倒,薄修德则是想直接撸袖子将人打趴。他们国子监向来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这回势必要将建康府学那群人彻底弄垮。

    无独有偶,建康府学也是这么想的。

    宋允知从系统这儿听说了前因后果,暗自吃惊,没想到国子监也有仇人呐?那过些日子岂不是有大热闹看了?吃瓜吃得太撑,连他先生给他布置功课他也没多看,只是呆呆傻傻地地接下了。

    陈素诧异,真上进了?

    宋允知抱着功课回去时,竟发现贺延庭在书案前埋头苦写!连江亦行也读不进去书了,几次三番偷偷瞥着贺延庭,这家伙回来后从不看书,今儿是怎么了,自下学起便在奋笔疾书,已写了厚厚一沓,还颇为神秘地不叫人看。

    宋允知也担心他脑子坏掉了,放下功课悄悄爬上贺延庭的凳子上,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温度跟平日里一样:“没发热呀。”

    “做什么呢?”贺延庭被吓了一跳,凶巴巴地拍掉了他的手,“别耽误我写东西。”

    对于写话本赚钱这件事,贺延庭是认真的,即便写得艰难了点儿,但是只要能赚钱他就还能忍受。

    宋允知伸头去看,却见贺延庭一把捂住,眼神犀利地瞪着他。

    他这样小气,宋允知还不想看了呢,他皱了皱鼻子,从凳子上跳了下去,自言自语:“你的东西也没什么好看的,等我爹的话本写出来我去看他的,倒时候还要联系书铺给他印刷包装,气死你。”

    贺延庭嗤笑一声,就宋瑜那不学无术的德行还能写过他?等着吧,要印刷也是先印刷他的。

    第33章 书铺 话本顺利印刷

    兄弟二人不欢而散,宋允知独自洗漱之后爬上了床榻,还在嘀嘀咕咕地念叨贺延庭小气。

    贺延庭回头瞄了允哥儿一眼,不禁反思自己方才是不是太冷漠了。算了,等他赚钱,大不了给允哥儿多买点零嘴就是,肯定亏待不了这小屁孩的。

    这边宋允知刚躺下,系统的新任务就来了:“请宿主助力国子监击败建康府学,在游学辩论中达成优异表现,任务奖励——‘耕耘树艺’种植技能。熟练掌握此技能,可帮主宿主在农事上大放异彩。”

    宋允知就知道这次府学之行会有任务,不过系统的奖励却让他倍觉诧异。孔圣枕中丹、入目三分书法技能,还有他赠予他爹的写作天赋都是对学习有助力的,这次的技能点却偏在种地上。宋允知翻身,双手托着脑袋,宛若好奇宝宝:“系统,难道我以后还要去种地吗?”

    系统给的每一项天赋,仅仅是天赋而已,需要他自行练习才能臻于至善,从来没有给他不劳而获的机会。可是宋允知不理解,他不是在读书么,为什么还要去种地呢?

    系统没好气道:“死读书有什么用,你要学的东西还多了去呢,君子六艺你知道几个?琴棋书画你通多少?士农工商你能了解几分?什么都不学,便只能做个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傻蛋,即便中了进士也是眼高手低,要怎么为百姓办差?”

    宋允知被怼得一愣一愣的,委屈地道:“你干嘛凶人,我又没说不学。”

    系统今天真凶!

    系统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未免急躁了些。但是有的事解释起来太复杂,系统就一直没跟宋允知说。以宋允知如今的资质跟心性,完成目标简直遥遥无期,它想,自己大概一辈子都回不去主星了。

    凡是能完成任务的都是心性坚韧、天赋卓绝的能人,还得在关键时间节点力挽狂澜、拯救黎民于水火,这才能名满天下。更有甚者,不惜牺牲生命去改变历史走向,如此换来的成就更高。当然,他们本人肯定不是为了成就去牺牲,而是为了心中的大义。但是系统肯定舍不得让宋允知以身犯险,它唯一指望这孩子做的便是收服北方失地,最好还能当个文坛上的领头人,就跟陈素一样。

    可系统扫视了一下躺床的小屁孩,又是一阵心累,就这点要求它都觉得悬得很。若是最终完成不了任务,它自己、包括它给宋允知的东西最终都会消失,那这孩子又该拿什么去谋生呢?

    宋允知察觉到了系统的暴躁,虽然不知道因为什么,但是本能地感受到了危险,弱弱地保证:“我以后都会用功读书的,不会再胡闹了,也不再喊累了。”

    他是真的下定决心好好读书了,真的。在这个一砖头砸死十个人,九个都是权贵的京城,若是没有没有点权势傍身,简直寸步难行。

    兄弟二人此番表现都出人意料。

    好逸恶劳的贺延庭一门心思跟话本较劲,每日偷偷用功,润色自己的文稿。调皮捣蛋的宋允知一连好多天没有抱怨功课多,每日勤勤恳恳听课,也没整日嚷嚷要去对付王承台了。他还格外信守承诺,做了一把崭新的弩箭送给随春生。

    宋允知自己当日用的那一把直接被送去了兵部,听他先生说,衙门的工匠从中得了不少灵感,这些日子都在紧急改造原先的重弩。

    这般听话,跟从前判若两人。陈素瞧着甚至有些迷惑,不由得反问自己是不是哪里做得太过分叫允哥儿没了安全感,否则他做什么突然用功?

    江亦行更是不知道夸了多少次,话里话外都是赞扬允哥儿如今稳重了,虽然睡得还是早,但至少态度端正了许多。

    宋允知表面上无动于衷,实则被夸得尾巴都要翘上天了,他没想到,自己只是稍微收敛一点,便能收获这么多的关心在意。哼,他果然是最讨人喜欢的崽,宋允知很享受这种备受关注的感觉。

    不同于其他被蒙蔽的人,随春生却觉得这小家伙心里憋着坏。他想挑刺却挑不着,又始终不肯相信允哥儿真的会变成一个乖小孩儿,于是便准备出手一试。这日睡前,他故意在允哥儿练字的时候撞了他一下,静静地等待允哥儿张牙舞爪地过来挠他。

    宋允知望着纸上晕染开的墨迹,眼珠子转了转,但并没有吭声。

    却是江亦行责怪了随春生两句,嫌弃他没事找事。

    “哟,真变乖了?”随春生也半信半疑起来,他又重重拧了一下允哥儿的脸蛋,还使劲往两边扯了扯。小孩儿只是烦躁地躲开了他的手,但江亦行跟贺延庭却对随春生怒目以待。

    随春生横了他们一眼,怎么,他俩还想造反?

    第二日,起晚的随春生一看到外头天色,才惊觉自己睡迟了,且屋子里还没有一个人叫醒他!随春生想起来今日要检查功课,忙不迭地摸了摸床榻,从被子里摸出来一条裤子,结果抖开一看,他的裤子竟然被剪了个大洞!

    还不止一条,等随春生不死心地去衣柜里翻找后发现,他所有的裤子都被剪了个大洞!

    该死,报应来得这么快?

    眼瞅着时辰已经来不及了,随春生只能从贺延庭的柜子里找了一条套在身上,虽然不合身,但是聊胜于无了。他刚穿好,不料才一拉开门,半盆凉水从天而降,把随春生破了个透心凉。

    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拳头硬了。

    宋允知!

    他就知道,这小崽子都是装的!

    随春生不出意外地被先生罚了,宋允知瞧见他的凄惨模样,高兴得摇头晃脑。虽然要努力读书,但是别以为他从此以后就好欺负了,他是要读书,又不是要读成书呆子。

    下课后,随春生本想要找宋允知报仇,但是宋允知已经提前跑出去了。

    他去了上舍生的课堂,上回骑射比赛时给他糖的那位小哥哥是司农卿之子,名叫沈渊。听江亦行说他家中有个书铺,虽然不是顶顶有名,但是藏书还怪多的,经常免费借給学生抄,也能印刷新书。

    宋允知挎上布兜,里面装着先生昨晚给他的蜜枣,兴致冲冲地跑来了上舍斋。

    沈渊听同窗说有人过来找他,这本没什么,只是同窗说这句话的时候满是揶揄,叫沈清摸不着头脑。等到他出来之后,才晓得原因。

    前来寻他的是陈素大人的小弟子。

    周围同窗都没见过这么小的娃娃找上门,对方还自称是沈渊的友人,真是笑死人了,好奇心驱使,众人纷纷围在旁边看热闹。

    沈渊神色如常地走过去,得知宋允知有事找他,他便像对待同龄人一般,将宋允知引至学堂旁的亭子里。

    宋允知是个不喜欢兜弯子的,坐下之后便如倒豆子一般,突突突便将自己的来意说明了。还不等他继续往下说,沈渊便道:“不过是试印几百册话本而已,不算什么。”

    宋允知愣住,挠了挠脸颊,本来沈渊若是不回得这么快,他还得继续解释下去;但是沈渊这般爽快,宋允知脸皮都薄了,他颇有些难为情地继续:“我说的试印是想先印几百本,然后在书铺中寄卖,等到过两日再将钱垫付上,可以吗?你放心,这钱我肯定会给你的,不会赖账。”

    宋允知忐忑地瞄了瞄对方。

    他现在真的没钱,夫人为了租他们如今住的这套宅子花了不少钱,更有日常开销也是大头,夫人养活他们几个人都不容易,零花钱自然也就不多。宋允知这个月的钱早就花完了,实在没有余钱先付印刷费,多以才过来找沈渊商量能不能赊一笔。

    不想沈渊听闻之后仍旧大方:“这有何妨?我今日便交代带话给书铺,你们只管去印便是。”

    同是国子监的学生,对方还是陈素的关门弟子,沈渊根本不会怀疑允哥儿的品行。

    宋允知没想到会这么顺利,惊喜之下,连忙翻出布兜里的蜜枣要请他吃。

    沈渊哪里好意思吃小孩儿的零嘴,推拒说不要,可架不住允哥儿太热情,只能捡两个尝了尝。

    确实好吃,听允哥儿说是陈先生给他准备的,沈渊还暗自诧异。陈先生平日里上课不苟言笑,对待前面几个弟子也是严苛至极,不想收了个小弟子之后却变得这般体贴。

    宋允知也捏着蜜枣,吃得美滋滋。

    真好啊,马上就能有一笔进项了。

    待沈渊回去后,同窗都围过来打听小神童寻他何事。沈渊想到允哥儿手中拮据,觉得这事儿不好为外人知晓,遂道:“还能有什么?上回骑射时我见他生得可爱,便递给他几块糖,他如今过来则请我吃蜜饯。”

    众人觉得荒谬,但是转念一想,小孩儿不都这样奇奇怪怪吗?他们轻易地相信了这番说辞,还打趣沈渊小孩缘好。

    宋允知在上舍斋溜达一圈后,便老老实实跑去先生那儿听课了。

    他学得快,入门的基础课已经学完了,且记得也扎实。如今陈素已经开始给他讲史了,顺带开始训练宋允知写文章。后者尽管难了些,但却是必须学的,日后考科举需要写文章的地方多了去了。

    宋允知认认真真学了一个时辰,等到实在拖不住了才抹黑回了寝房。随春生很早就在这里守株待兔了,等到宋允知回来,二人又不知闹腾了多久,期间还有江亦行跟贺延庭在旁边拉偏架。

    最终谁也没赢,两败俱伤。不过随春生知道这小子闷着坏,倒也没有再继续手贱欺负他了。那天被整给他留下的印象过于深刻,他可不想再经历第二次。

    这回旬假时,宋允知又是迫不及待地开始催促贺延庭早早回去。贺延庭却不紧不慢地将自己写到一半的话本收好,这可是他近来的宝贝。贺延庭准备过些日子写个惊天动地的结局,而后想办法印刷出去卖。

    在允哥儿的连番催促下,贺延庭才收拾妥当。

    到家之后,宋允知便忙不迭地追问他爹有没有写话本。正准备离开的贺延庭也停下脚步,竖起耳朵。

    宋瑜赧然:“写了。”

    他是写了一本,看完允哥儿送的那些话本后,宋瑜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萌生了“我写我也行”的念头,于是第一次动笔写起了话本。真落笔后,宋瑜竟然发现自己进行得挺顺利,而且越往后越顺利。

    他天生多愁善感,每每写作时便会沉浸在情绪中不可自拔,故事中的人物形象也越来越丰满。宋瑜本来是仿照话本写了一个寻常的相府千金与落魄书生为爱私奔的故事,但是写到一半忽然开始共情千金的父母,精心培养的女儿就这么私奔了,这得多糟心啊?于是笔锋一转,有了新的想法。只是市面上大多写男女情爱的话本,似乎都没有这么写的。

    他将话本递给儿子,忐忑地在旁守着。

    宋允知匆匆翻过,立马开始夸起来:“写得真好,起承转合,流畅自然。爹,我带你去书铺印刷吧。等印刷好了,我再给您想个与众不同的宣传语,保证能一鸣惊人!”

    宋瑜没想到儿子思维这般跳跃:“现在么?”

    “对啊,我已跟同窗打过招呼了。”宋允知觉得赚钱宜早不宜迟,印刷好还要好几天功夫呢,可等不得。

    他立马拉着他爹跑去了沈渊家的书铺,贺延庭虽然不知道那话本究竟怎么样,但还是下意识跟上。

    沈渊果真守信,早已提前打过招呼,书铺老板听了宋允知自报家门之后,立马爽快地答应了,让他们十日后来取话本。

    贺延庭没想到允哥儿还有这样的门路,他激动地上前,将掌柜的拉到一边,神神秘秘地掏出自己写了一半儿的大作,郑重其事地递给对方:“掌柜的,您看我写的这些能印刷么?能大卖么?”

    掌柜的知道这位也是国子监的学生,对他多了几分耐性,还真伸手翻了翻。可刚翻了个开头,掌柜的便后悔了。这写的……很难评。

    贺延庭目光殷切地看着他,掌柜的不好直接拒绝,于是委婉地合上话本:“再看看吧。”

    贺延庭没听懂,还以为他要带回去欣赏,高兴道:“那行,您慢慢看,下回我再将结局给您送来。”

    掌柜的:“……”

    贺延庭自以为事成了,高高兴兴地跟着宋瑜父子俩出了门。

    他们三人欢天喜地,唐懿这边的进展却格外不顺,租宅子的这家主人忽然捎信过来,说宅子不租了,他们要转卖。更令人揪心的是,首饰铺子也出问题了。

    第34章 抵抗 来自唐懿的反击

    一无所觉的三人逛到东街后,下意识朝着自家铺子伸头一看,发现唐懿果真在里面。三人欢喜地溜达进去,进门后才看到韩虞跟铺子里的管事都在,但几人之间气氛凝重,一看便知有大事发生。

    宋允知刚跨进去的小脚立马停在半空中。

    进,还是不进?

    瞥见唐懿家里三个不管事儿的人过来,韩虞立马收了面上的情绪,将一肚子不痛快都给压了下来,还招呼宋允知跟贺延庭进来吃果子,态度跟往日无异。

    贺延庭察觉到不妥,摇了摇头:“我们是过来找母亲的,若是不方便我们就先回去。”

    “没什么不方便的,我先随你们回去吧。”唐懿冷静道。

    说完握着韩虞的手:“你先别冲动,也别让姐夫插手,给我两日我来解决。”

    唐懿不希望这事牵扯到韩虞的丈夫,礼部跟他父亲从来都是井水不犯河水,若是因为她导致韩虞一家也牵扯进来,唐懿于心不忍。

    韩虞还是不甘心,但是想到对方到底是唐懿的生父,只好暗自忍下:“有什么难处你只管告诉我。”

    唐懿笑着应下,却仍不打算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她带着宋允知三人回了住处后,便叫来忍冬问话。宋允知几个这才知道,自家宅子的东家竟然出尔反尔,宁愿毁约也不租给他们,还限他们三日之内搬出去。

    唐懿深知跟这人说不清,于是便让忍冬、莹秋二人出去打听。原本也打听到了几户人家,都要说定了,可那几户人家回去之后却都不约而同地反悔。

    不止如此,首饰铺子原本的雇的簪娘也都不干活了,甚至原本要跟他们做生意的几家外地商贾也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唐懿如今在女校教书一个月俸禄有限,全靠铺子的进项补贴日常开销,若是铺子生意受阻,她就真的得四处求人了。

    宋允知三人听后怒不可遏,尤其是贺延庭,他觉得自己遭到了外祖父一家的背叛:“简直是欺人太甚,他们到底要做什么,是不是把我们逼走才甘心?”

    唐懿心说,并非是想将他们逼走,而是将他们逼回去,最好痛哭流涕跪在唐家祠堂忏悔才合了父亲的心意。一家之主被女儿撅了面子,唐懿可以想象到父亲的怒火有多大。他做这些无非就是为了敲碎她的脊梁骨,最后放弃抵抗乖乖回去。

    可他低估了唐懿的心性,既然已经决定出来,唐懿便没准备再回去。

    宋允知忧心不已:“咱们要跟他们硬碰硬吗?”

    唐懿摇了摇头,将两个孩子带到身边来:“孙子有云:借力者明,借智者宏,借势者成。当自身过于弱小之际,需要懂得借力才能有一线生机,明白么?”

    贺延庭瞅了瞅他母亲:“既然要借力,那您为何还不让韩姨母插手?”

    唐懿反问:“你韩姨母难道就能对抗你外祖父了?”

    贺延庭低下头,却还是犟嘴道:“韩姨母不行,还有谁行,靠我们几个?还是靠用允哥儿他先生?”

    宋允知却没顺着贺延庭的思路往下想,借力打力,未必是自己阵营这边的,别的阵营难道不行?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但这个力一定是能制约相府的,能跟唐郢对上而且不败下风,而且借助起来也不会欠下过多的人情。思来想去,唯一的人选也就只有跟唐郢分庭抗礼的左相了。

    可宋允知抬头,疑惑地看向唐懿:“您能联系上左相吗?”

    “……?”贺延庭跟宋瑜呆住,什么左相,谁提到了左相?

    他们刚刚难道分神错过了什么?

    更奇怪的是唐懿竟然冲着允哥儿笑了:“我虽不行,但是结交之人中有人能替我引荐。”

    这也是她适才在韩虞跟前保证两日解决的底气所在。

    贺延庭很想问问他们究竟在打什么哑谜,但是又怕开口之后会显得自己很蠢。

    宋允知早就知道夫人喜欢结交权贵,也相信她有能本事将这事处理好。退一万步来讲,即便这次他们败了,也就过几日难熬的日子,未来又不是赚不到钱。

    乐观的宋允知没有过多地关注这事儿,反而是贺延庭担心不已,生怕他外祖父真的发狠将他们一网打尽。

    贺延庭觉得目前的生活挺好,他真不希望这份安定因为外祖父的缘故化为乌有,更不希望回到那个满府上下都瞧不起他、没有一丝自由可言的相府。他心中的恐惧无处排解,只能去跟允哥儿倾诉。

    宋允知烦得想要挠他:“你这话反反复复说了多少遍?”

    “我这不是担心吗?”

    宋允知努了努嘴:“没什么好担心的,你能有夫人了解唐丞相?还是能有夫人认识的贵人多?倘若此事连夫人解决不了,你我更是束手无策。”

    而且有句话宋允知没说,这对父女俩虽然闹开了,但是唐郢没准备拿出夫人“不孝”的把柄,夫人也没有将相府收了她的嫁妆财产这些丑事抖落出去,可见双方都留有余地,不会赶尽杀绝。

    若要一招制敌,直接瞅准要害扎进去即可,不孝的罪名压下来,夫人连先生都没得做了;至于相府,贪墨女儿财产一经泄露,必会彻底沦为京城笑柄,届时唐郢还有什么脸面争权?但偏偏双方都比较克制,这是还不想彻底闹翻呢。也对,无论是唐郢还是夫人,都不是能将事情做绝的性子。

    宋老夫人其实私下给女儿带过话,让她服个软,只要搬回去就够了,她父亲会立刻收手。

    唐懿反应却淡淡的,完全不为所动。

    唐郢听闻更为气恼:“她就这般念着那对不争气的父子,如今连父母的养育之恩都尽数抛到脑后,真是不孝至极!”

    宋老夫人心想,女儿不孝不也是被你逼的吗,骂人之前怎么不想想自己都做过什么?这话若是真说出来就等于是翻脸了,宋老夫人其实不太敢得罪丈夫,她只能从旁规劝。

    无奈这父女二人都是如出一辙地倔,唐郢甚至扬言,若是唐懿再不悔改,他早晚要将那一家四口赶出京城。

    宋老夫人身心俱疲,丈夫这边是行不通了,死要面子不肯低头,唯愿女儿能早日想通。

    这段时间唐郢不高兴,府里上上下下日子都不好过,大房方姨娘母子几人也吃了挂落。再这般下去,几时是个头?

    宋老夫人还在想方设法让女儿回来,唐懿却已不声不响联系上了左相府上。

    自上次拍花子事件后,皇上盛怒之下贬杀了不少涉事官员,有的空缺当时就补上去了,有的却还在斟酌。

    唐郢看中了侍卫马军司二把手的位置,并已经暗中安排好了人选。唐郢自信此事能成,毕竟,谁也不知道这被推选的人与他有关。以前唐郢的人脉主要在户部跟工部,如今只要将人安插进军马司,他便能在皇城守卫中设有耳目,势力扩到军中之后,许多事情做起来便简单多了。

    翌日朝会,唐郢信心满满地立于殿中,正等着举荐成功,却不想几个御史忽然跳出来弹劾,弹劾的还恰恰是他选中之人。

    怎么会这么巧?唐郢随即看向自己的死对头宋穆。

    左相大人 只是回之以温和的目光。

    唐郢确认,就是他做的,除了他再没有旁人。只是,宋穆耳目怎么如此厉害?唐郢百思不得其解。

    宋穆来势汹汹,唐郢选中之人最终不敌御史,黯然退下。至于原本准备交予他的官职,也落到了别人手中。

    下朝后,宋穆走得不紧不慢,唐郢却在后面郁气沉沉。他始终想不明白自己究竟败在何处,直到叫人细察过后唐郢才赫然发现,是唐懿!

    他的好女儿竟然跟政敌联手对付自己,她难道忘了自己姓什么了吗?

    更让唐郢不寒而栗的是,唐懿竟不声不响地知道这么多的消息,连自己藏在暗处的人都门清。唐郢素来不爱将朝中的事跟家里人说,便是两个儿子对此也不甚清楚,唐懿为什么会知道?她还知道些什么,是否都告诉了宋穆?

    惊惧之下,唐郢直接赶到了唐懿几人的住处。

    此处不过是寻常宅院,跟从前的伯府比不得,同相府比更是天差地别。唐郢想不明白,为何女儿宁愿住在这种鬼地方,都不愿意按他的意思嫁入高门大户。那宋瑜确实相貌过人,但空有相貌难道比得上荣华富贵?比得上权势地位?

    院中,一家四口刚好用完早膳,正准备送唐懿出门转眼就看到了唐郢。

    宋允知悄悄撇过头,觉得有些晦气,大清早地真不想看到扫兴的人。

    唐懿并不意外会在此看到父亲,早在她联系上宋丞相之际,唐懿便预料到自己会占上风。一家之主的脸面固然重要,但是政敌跟权力更重要,这一局父亲注定赢不了。

    若是平时,唐懿必会请他进去说,免得叫外人看到了家丑,但是如今唐懿着急去女校,只是立在马车旁平和地道:“女儿如今还有急事要忙,父亲若有话直说就是,此处并无外人。”

    唐郢甚至被她理直气壮的态度气笑了:“并无外人?你串联的外人还少吗?明知我跟宋穆的关系,却还跟宋穆沆瀣一气,真是我的好女儿。”

    说完,唐郢还不悦地扫视宋瑜父子二人一眼。他之前对宋允知改观是因为他拜了陈素为师,如今不喜,则是唐懿因他们父子之故公然与他作对。

    宋允知察觉到对方的眼神,坏心眼儿又起来了,于是上前拉住了夫人的手,歪了歪脑袋,轻轻靠在夫人手背上,靠完还冲着唐郢嘿嘿一笑。

    气死这个老头!

    唐郢脸色一黑。

    唐懿并未管注意到这些,只是静静地望着她这位不可一世的宰相父亲:“父亲也不遑多让,不是么?”

    唐郢被她这态度给气得够呛,但又警惕她真的知道太多,一股脑都告诉了宋穆,因而不敢太过激怒于她,只是质问:“你还想闹到何时?”

    唐懿急着走,先一步上了马车,朝外头道:“父亲几时消停,我便几时消停。父亲也知道女儿察言观色的能力,有些事兄长不捉摸,不代表我不会细想。我如今所作,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宋丞相眼下所知不多,可往后如何便不好说了。”

    唐郢也怒了:“想让我收手,休想。”

    再不济,也该是这不孝女先同他低头,天下岂有做父母的跟女儿示弱的道理?

    真是对牛弹琴,唐懿冷下脸,立马叫人架车走了。

    她不必多费口舌,只因她笃定父亲一定会收手。

    宋允知狡黠地笑了笑,赶紧推着他爹还有贺延庭回家,而后“砰”地一声,将大门给关上了。

    唐郢的臭脸瞬间消失不见。

    贺延庭想到方才外公的脸色,还有点惴惴不安:“咱们将他关在外头,是不是不好?”

    “那他对付咱们的时候,怎么不想着好不好呢?”

    贺延庭瞬间释然:“说得也是。”

    他现在对外祖父已没了孺慕之情,连好感都所剩无几,认真想来,其实外祖父跟祖父祖母也没什么区别。

    几个人立马就将唐郢抛到脑后,可唐郢却还在恼唐懿不服管教,他想要直接弄垮那间首饰铺,却又担心唐懿一狠心直接将家底都跟宋穆抖了出去。唐郢不确定女儿知道多少,于是投鼠忌器,郁闷得要死。

    更叫他愤怒的是,半日后唐懿竟然递来消息,说要拜宋穆的夫人为义母,拜宋穆为义父。

    “她这是在威胁谁?”唐郢骤然得知此事,直接被气倒在榻上险些喘不过来气。

    宋老夫人也难受,但她更埋怨丈夫:“若不是你苦苦相逼,女儿怎么会被逼到仇人跟前?若她真的叫了别人作爹娘,你就称心如意了?”

    唐郢被噎得一句话都说不出。好狠,他这个女儿真是好狠!唐郢着实被这一手给恶心到了,若是唐懿真的认贼作父,他定然会沦为满京城的笑柄。

    宋允知也被夫人这一手动静给惊到了,震惊过后便是满心敬佩,夫人真厉害,一出手便是绝杀。他深刻反思了一下,觉得自己在恶心人这一块儿还有得学。

    经此一事,唐郢似乎真的被伤到了,再没有对唐懿一家动手。

    原先宅子的主人也改了口,没有再强行毁约,鉴于搬家太麻烦,唐懿也就没有急着找下家。铺子里的生意恢复如常,簪娘请了新的,生意往来也不再受到影响。一切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只除了,唐郢丢掉的那个空缺。

    它在明明白白告诉唐郢,唐懿已经不在他的掌控范围内了。这个女儿,翅膀硬了,血脉亲情在她眼中一文不值。是以,唐郢终于彻底绝了用生恩养恩去拿捏她的心思。

    唐郢死了心,他就当从来没养过这个女儿,也不许家中人再提唐懿的名字。自此之后,他便单方面同女儿斩断关系。

    宋老夫人百般无奈,她甚至想不通事情为何会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何至于此啊?

    危机解除,唐懿一家人别提多惬意了。翌日前去国子监后,宋允知还收到了一身崭新的国子监校服,这是上舍生的校服,与他们这些外舍生在颜色上略有不同,不过宋允知这一身是缩小版的。

    陈素送来时还附带另一条消息:“明日咱们就去建康府学,你早上可得起早些,不得赖床。”

    宋允知兴冲冲地接过来,明日就要去府学搞事了吗?期待!

    第35章 辩论 国子监与建康府学的生死决战……

    建康府学与国子监一南一北,相去甚远。

    国子监地势相对平坦,建康府学却依山而建,枕水而眠,因此也一直标榜自己比国子监风水更好,文气更足。宋允知不知道他们的风水究竟如何,但是感觉前去府学的路途实在是遥远,他早上起的早,如今已困倦了。

    陈素跟薄修德同乘一驾,宋允知为防先生在途中考问学问便钻进了沈渊的马车,顺便还跟他道了谢,谢他给书铺带了话。下回放假,他爹写好的话本便能印刷出版,顺利开售了,尽管夫人首饰铺子的问题已解决,但是家中添个进项总是好的。

    沈渊还是一如既往的好脾性,他的性子跟江亦行又不同,江亦行更多的是温柔细致,沈渊则是偏向于彬彬有礼。宋允知挨着他坐了一会儿,甚是安宁,没多久便又困了。

    沈渊见他睡得东倒西歪,便取过一旁的衣裳给允哥儿搭在身上,免得着凉。

    沈渊对面坐着的是户部尚书之子冯子归。这和谐的一幕落在冯子归跟前却碍眼得很,他对陈先生带自家弟子同行很有意见。毕竟,自己这一行都是即将结业的上舍生,年岁相当,年幼者都过十八九,年长者早已及冠。一群青年中混入一个小矮子,气势都被拉低一截。

    那身上舍生的衣裳穿在这小孩儿身上跟闹着玩儿似的,待了府学,该不会被人笑话吧?

    宋允知已经睡熟,不知有人在腹诽他。半梦半醒之间,宋允知又回到了熟悉的中学课堂。近来,宋允知总能频繁会想到前世,但不幸的是,他能回想起来的都是从前在课堂上听到的课。

    宋允知感知自己在做梦,更知道前因后果。这感觉有些玄妙,从前课上听不懂的拗口诗词,如今也不难理解了;从前背不出来的长篇文章,现下听一遍就能倒背如流;以往感受不到的辞藻之美,如今也有些了悟了。

    听到课堂上老师解析这篇乃是六朝骈文之新变,骈文通俗化格律化之先声,宋允知忽然有种自己开窍的错觉。他好像,真的跟以前大不相同了。

    梦醒之际宋允知还不大想睁开眼,索性直接去了系统空间,找了历朝历代一些骈文及散文的公文来观摩。这回两家争辩争的就是骈文与散文。府学推崇骈文,尤其拥护骈文在朝廷公文中的地位;国子监推崇散文,主张平易畅达、反映现实之风。

    两家吵得不可开交,但宋允知觉得,这所谓的骈文之争与其说是文人之辩,不如说是时代发展的必然结果。在他前世生活的时空,相近的历史阶段也有一群文人掀起了浩浩荡荡的“古文运动”。

    而一千多年后,有一场更盛大的文体改革席卷而来,白话占据先风,古言成为了强弩之末,也不会再有人强行将骈文与散文争出高低。二者本就各有优势,目前来看其实也可以骈散结合,但身为国子监的一员,还是他先生的关门弟子,宋允知无脑力挺他先生。

    不管,今天就是要吵赢!

    睡了一路,等到抵达府学山脚下后宋允知才被叫醒。

    他揉了揉眼睛,乖乖跟着沈渊下了马车,却在准备找他先生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后面嘀咕一句“没见过这么能睡的”。

    宋允知疑惑地回头看去,不是在说他吧?

    冯子归压根没注意到这小屁孩还没有走,径自跟着沈渊抱怨:“你说陈大人带他过来有什么用,他还能辩赢对面府学学子不成?”

    沈渊莞尔一笑:“话也不能这么说,上回骑射,这小家伙不是一鸣惊人了?”

    冯子归嗤笑一声:“上回是借助弩箭之便,谁还能次次走运?这次他若是敢拖后腿我定要教训他一番,让他下回别来沾边。”

    什么年纪做什么事,总想跟上舍生掺和到一起算什么?

    宋允知瞬间确认这个小冯是在抱怨自己。可他还什么都没做呢,为什么刚开始就灭自己威风?宋允知眨了眨眼,计上心头,他停在山脚下,等着沈渊跟冯子归走近。

    系统一看他这眼珠子乱飞,便知道他又要整人了,只能同情地看了一眼那倒霉蛋。

    二人不多时便赶了上来,沈渊停在宋允知面前,俯身问道:“怎么了,不是要去找陈大人吗?”

    宋允知指了指前面的山路,又指了指山路劲头一百多级台阶,表示自己有心无力,走不动了,于是冲着冯子归张开双手,言简意赅:“抱。”

    冯子归:“……”

    他跳起来往后退了一步,高声质问:“你走不动干嘛赖上我?方才在马车上睡了一路,这会儿睡好了才说累,没见过这么能折腾人的。早知道,就不该带你来。”

    沈渊也怕小孩儿不由分说闹将起来,蹲下身道:“我抱你走两步如何?”

    宋允知摇了摇头,执拗地盯着他冯子归:“他长得壮,要他抱。”

    冯子归气笑了,他就不抱。

    宋允知直接蹲下,用实际行动告诉冯子归,不抱他就不走。

    冯子归继续用无言的抵抗回应宋允知,威胁他没用。但很快,陈素跟薄修德的书童便过来了,询问宋允知为何还没有跟上。

    几人对峙,宋允知幽幽地盯着冯子归,盯得冯子归头皮发麻。

    半晌,冯子归还是屈服在陈、薄二位大人的威严之下,心不甘情不愿地伸了手。即便两位大人不在眼前,可若是这小东西跑过去告状,他肯定也会在先生面前落得一个不睦同窗的印象。

    冯子归屈尊降贵地将人抱起。

    然而,上手之后冯子归便后悔了。真沉啊,这小坏蛋原来是个实心的!

    但宋允知对自己的体重完全没有概念,被抱起来之后还高高兴兴地伸手搂住了冯子归的脖子,整个小身子都贴得紧紧的,为防冯子归故意将他摔下去。

    冯子归抱着这么一个秤砣,步步维艰,他怀里的小坏蛋还时不时地问“行不行呀”、“看着人高马大怎么才一点路你就不行啦”……

    冯子归真想让允哥儿下来抱着他试一试,什么叫这么一点路,他知不知道自己有多沉?

    等终于抵达台阶前时,冯子归已经两腿颤颤,脑门上生了密密麻麻的虚汗。沈渊看他这样都有点于心不忍,遂眼神示意允哥儿,差不多就行了。

    宋允知也不过就是捉弄一下人,也不想把小冯怎么样,于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路滑了下来,转过身哒哒哒地爬上了台阶朝着他先生奔去,那小腿蹬的,再没有人比他更有力了。

    冯子归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挑衅,悲愤地杵在台阶下。

    他方才还担心那小坏蛋会成为国子监的笑话,可在这之前,他已经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了!

    沈渊拍了拍他的肩膀,先行一步了。这事也怪冯子归说话肆无忌惮,方才他那番话肯定是被允哥儿给听到了,否则绝不会有这一出。

    冯子归悲愤了好半天,最终还是含恨爬上台阶,进了府学。

    宋允知那个小混蛋已经贴到了陈大人身旁,又恢复至往日的懵懂乖巧,冯子归看得心里膈得慌,难受。

    建康府学的王山长早已带人在府学前等候多时,今日两学辩论,还广邀京师大儒前来观赛。

    宋允知抬头看了一眼,发现有的人颇为眼熟,似乎是当日拜师时曾经见过。只有系统记性是真好,如今还能一一对上姓名。有系统这个外挂,宋允知被叫过去给诸位叔伯见礼时还能叫出对方姓氏,可把众人给惊了一下。

    待想到面前这个小娃娃有神童之称,众人当即又觉得正常,毕竟是陈素的弟子嘛,总得有些特殊之处。

    陈素瞧见众人羡慕的眼神,心中惬意,但嘴里却说:“不过就是记性稍微好一些而已,算不得什么。”

    “确实,建康府学中随处可见记性上佳、悟性非凡的学生,只此一点,确实不值得称道。”王山长轻飘飘地回了一句。

    陈素笑意浅淡,国子监的学生也都眼神犀利了起来。

    周边不少大儒却已经见怪不怪了,国子监跟建康府学一向不对头,十几年来都是如此。

    宋允知总觉得这句过后,两边的火药味更浓了,还未开始辩论便已经有剑拔弩张之气氛。

    他仗着人小赖在先生身边,肆无忌惮地打量着建康府学。此处建造的确不输国子监,正门乃是一座三开间卷棚式硬山建筑,气势恢弘。入门后约莫三百步有一红书仪门,上书“高山仰止”四字,听闻还是先帝亲书,非同凡响。

    左右殿宇依山而建,随山势起伏高低错落,别有韵味。两侧森林掩映,环境清幽宜人。

    宋允知在观摩别人家书院时,别人家的学子也在悄悄打量他。建康府学的弟子与国子监的上舍生尽管不是十分熟悉,但也彼此叫得出名讳,毕竟吵了这么多年,还是知道彼此的。但是宋允知他们确实第一次见,上回国子监骑射比试,宋允知大出风头,名噪一时,便是府学众人都有所耳闻。

    眼下一见,众人也没觉得这小神童有什么神异之处,最多比别的小孩儿好看点罢了。

    行过山路,穿过藏书楼后,一行人终于抵达思贤阁。此处栽有一颗合抱的大杏树,两侧有平台栏杆,可容纳近百人。周边铺着平整的石砖,便是再围有几百人也绰绰有余。

    今日主场在府学,因而建康府学的各斋弟子都过来瞧热闹了。凡是这种涉及书院名声之争,两边都格外在意仪容仪表,各个穿着簇新,不用人提醒也知道要保持安静,不能折了府学的颜面。

    众人落座之后,府学与国子监分立两侧,宋允知坐在沈渊旁边,学着众人的样子气场外放。他对面是个十多岁的小哥哥,本来跟他同窗一样气势汹汹,骤然跟允哥儿这么小的孩子对视,一下子就泄了气,有些不好意思地瞥向一边。

    宋允知却挺起胸膛,觉得自己气场越发强大了。

    然而他刚鼓起气势没多久,辩论便开始了,再之后,宋允知渐渐顾不得装模作样,而是得竖起耳朵凝神细听,方才能跟得上众人思路。

    宋允知正襟危坐,一扫先前的漫不经心。

    上舍生果然是上舍生,还是有些辩论的水平在身上的。而对面也不赖,双方你来我往,唇枪舌剑。一说骈文节奏均衡,铿锵有力,又是约定俗成的公文体裁,古来如此,如何变得?国子监则以“穷则变、变则通”来反驳,引经据典,指出如今公文骈文中的弊端。

    起初还愿意讲道理,后来逐渐开始互相攻讦起来。

    “你懂什么?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骈文合乎音律,岂是你们那些散文可比?”

    “如今的骈文忘于教化之道,以妖艳为胜,早该退出文坛,淡化于朝堂了!”

    “亏你还是读书人,岂不知文以修饰为美?”

    “一派胡言,分明是该文以载道,文从字顺!”

    等到陈素薄修德跟府学那边的山长、先生们下场后,画风又是一遍,直接将高度拉高到陈军国大事、表述政治得失。有些政事跟典故若不是有系统解释,以宋允知如今的阅历根本听不懂一点儿。

    宋允知费了好大的劲,才勉强跟上他先生的步伐。两边辩得天昏地暗,到最后也只剩下他先生跟对面山长之间的交锋了,双方陷入僵局,也就是谁也说服不了谁。

    陈素以朝廷现状入手,贬斥骈文乃是“缀风月,弄花草”,“蠹伤圣人之道”。

    王山长指出,古文不但多用韵,抑且多用偶,“孔子以用韵比偶之法,错综其言,而自名曰‘文’”,指责陈素推崇散文是反孔圣之道。

    双方互相指责对方违背孔圣之道,宋允知听得晕头转向,正皱着小眉头努力记下先生的要点,忽然听到对面一位黄先生笑着道:“在座辩了这么久,反倒陈先生的弟子始终一言不发,不如大家听听这位小神童有何高见?”

    陈素立刻甩了一个眼刀子过去。

    王山长捻须,却是摇头:“何故让一个小儿开口,未免有以大欺小之嫌。”

    陈素跟薄修德这才冷笑一声,姑且算建康府学没有烂到头,还知道不能欺凌弱小。只是,他们为了允哥儿不出岔子担忧不已,宋允知却没有这个顾忌。他最不能忍受旁人瞧不起他了,这个黄先生欺负小孩儿,他必要出面给他致命一击。

    冲!

    宋允知赫然起身,在他先生错愕的目光之下,胸有成竹地开口:“诸君辩了半日,恕我没听出骈文的气势,只瞧出了冗长繁琐。”

    黄先生讥笑道:“你一个黄口小儿懂得什么,还好意思品评上了,你写过几篇好文章?”

    宋允知小手一挥:“我虽没写过,却知道有篇文章写得好,他这样的才叫骈文,才称得上文章。若是笔力不及他,还有何脸面说自己是在扬骈文之大旗?趁早封笔了事吧,免得丢人现眼。”

    陈素跟薄修德面面相觑,薄修德暗示陈素:你吩咐的?

    陈素摇了摇头,他也不知允哥儿要做什么。

    沈渊惊疑地看着允哥儿,就连被允哥儿气得半死的冯子归都忧心忡忡地看向对方。这小混蛋狂成这样,该不会被建康府学的先生们揍死吧?

    宋允知没挨揍,只是建康府学的先生们看他的目光已不是很和善,王山长尚且端得住,沉重声质问他:“不知小友熟知的文章有多好,能力压我等?何不念来,也叫诸位开开眼?”

    正合他意。

    宋允知信步赶至中间,昂首挺立,模糊掉时代介绍完王勃生平后,便开始背诵早上做梦梦到的那篇可以倾三江倒五湖的《滕王阁序》——

    “鹤汀凫渚,穷岛屿之萦回;桂殿兰宫,即冈峦之体势”一出,众人当即瞠目结舌。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亮相,王山长等人瞬间面色凝重。

    “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读来,众人已是拍案叫绝!

    待这首脍炙今古的《滕王阁序》背完,满堂上下哪里还有一人敢言?

    第36章 立绘 允哥儿的赚钱思路

    气势卓然、汪洋恣意的《滕王阁序》一出,所有争执都化为乌有。

    一阵长久的静默过后,便是滔滔不绝的赞叹。文笔在任何时候都是相通的,众人骤然听到这样的好文章,自然忍不住讨论,还是逐字逐句地讨论,一来二去,更对这个名叫王子安的年轻人分外好奇,迫切地想要见上一见。

    于是摆在宋允知跟前的问题便原来越多,众人恨不得刨根问底,将此人的家世生平、过往种种全都打探个一清二楚。但宋允知却只是两手一摊:“我不过是偶遇这位先生,有幸听完他这篇文章,哪里能知道得这般细致?”

    黄先生觉得古怪:“他既有大才,为何此前一直籍籍无名?”

    宋允知气他竟然敢质疑初唐四杰之一,又记恨他方才欺负自己年幼无知,对他也是能嘲则嘲:“像这种真正学富五车、在骈文上登峰造极之人,却因受限于现实不能报效朝廷。反而某些做学问浅尝辄止的,分明腹中才华不够,还望妄称自己是个大家。什么大家,分明是个——”

    陈素一把捂住弟子的嘴。

    宋允知呜呜咽咽,让他说完啊,分明是个笑话!

    他看这个黄先生还有府学的人就是一整个笑话!

    陈素深知弟子这张嘴有多厉害,他今日已经足够高调了,一两句可以说是童言无忌,再嘲讽下去就真的将人给得罪透了。

    陈素将弟子丢给薄修德,自己再次出场吸引火力。托了宋允知的服,他那篇文章将建康府学上上下下都打击得不轻。这样的绝世文章,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做出来的,众人看出了差距,又被宋允知给羞辱了一遍,自然不敢理直气壮地为骈文摇旗呐喊了。

    就像那小孩儿说的,没点本事,怎好意思站在此处争辩?跟这篇文章比起来,不少人都羞于承认自己写的乃是骈文。

    此一战,国子监大获全胜,到结束后仍有不少人对这篇文章念念不忘。而作为最大的功臣,宋允知理所当然地被当成了个宝贝,沈渊等一众弟子都惊讶于允哥儿的一鸣惊人,冯子归别别扭扭了好一阵子后,开始琢磨允哥儿下山时要不要人抱。

    若是要抱的话,他也不是不能搭把手,顺带打听一下这王先生现如今在何处……

    然而他没有把握住机会,下山之后,想跟宋允知套近乎的人多了去了。

    薄修德本来也想问的,但是被陈素找了个借口给拦住了。陈素知道弟子有宿慧,那位是不是此间中人都还未知,若要仔细盘问,他那小弟子便是绞尽脑汁只怕也编不出来。身为先生,陈素只能给自家弟子描补了。

    今日两学辩论后,最为出名的不是国子监与府学之间的暗流涌动,而是宋小神童背的那篇神俊无前的骈文。此文章一经面世,就在文人圈中迅速流传,不知有多少人争相抄阅,甚至一度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皇上也好奇这位才子究竟是何方神圣,遂将陈素叫进宫问了两句。待听得宋允知也不知对方下落之后,不由地长叹一声。也罢,有些事注定强求不得,但好歹那小神童终究是被国子监收入囊中。

    对于宋允知亮眼的表现,皇上很是满意,又一次叮嘱陈素要好生教导,还让他不要压抑神童的天性。

    陈素沉默了。就他家小弟子那张狂的小模样,若不压着,保不齐能把天捅出个窟窿眼。

    有人欢喜有人愁,被打击不轻的建康府学诸位师生一连几日都闷闷不乐。王山长痛定思痛,决定闭关几日,若是能写出一片同样能震惊四座的文章来,他才有资格继续跟国子监叫板,重新恢复骈文的正统地位。

    但是黄先生却不这么想,他虽然承认那篇文章写得好,但却并不觉得如今的骈文都是鱼目,比如他的文章,便很有学习的价值。黄先生早两年便开始着手整理自己的文稿,如今小有所得,正准备出本书,继续跟国子监那些人较劲儿。

    反正他建康府学绝不认输!骈文的地位,由他来拥护!

    而这些,国子监的师生便一无所知了。大出风头的宋允知回了国子监后仍然备受瞩目,其他各斋的学子听闻他又给国子监争光,不约而同地跑来凑热闹,顺带还想打听打听允哥儿还有没有那位大才子的诗文。

    宋允知怕多说多错,于是咬死只作不知,众人也只能遗憾而归。他身边每日都人来人往,不晓得多热闹,王承台等四人瞧见已不止是羡慕,而是嫉妒了。

    凭什么,这小子没来之前,他才是国子监外舍生的翘楚,凭什么他来了之后,自己就要退居二位?

    出了两次风头又怎么了,第一次是借弩箭之便,第二次更离谱,又不是他写的文章,宋允知也好意思卖弄?

    王承台觉得众人都疯了,若不然就是被宋允知给迷惑了,要他说,这臭小子分明就是个糊涂蛋,没准那篇文章就是陈素写的,故意假借旁人名讳让自己弟子出风头。反正这样的事陈素已不是头一回做了,王承台沉浸在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愤懑之中,深恨周遭人理解不了他。

    宋允知无意中瞥见了两次王承台酸溜溜的目光,顿时觉得对方不上道。一个月前,这家伙不可一世的模样还历历在目,虽然招恨,但是这样傲慢狠毒的世家公子对付起来别有一番意思。如今只过了一个月,宋允知便觉得这家伙连格调都丢了,从傲慢,变成了猥琐。

    他已经对王承台彻底不感兴趣了。当然,如果对方还不死心要欺负自己、或者找别人的茬,那就另当别论。

    顺利完成了任务之后,宋允知便从系统处得了一个种地天赋。在系统的耳提面命之下,宋允知也不敢对种地这事儿再有任何看法了。

    进入系统空间里初读了几本农书后,宋允知又从先生家里弄了一盆花准备养一养。国子监里头没有多余的空地,他便是想种东西也无法。虽然宋允知的确不喜欢操劳,但也知道这种事情推脱不得,要不然系统指定要生气。它一生气,就会喋喋不休地教训自己。

    还好这回系统没有逼着他直接去搞什么育种,只用一盆花就给打发了。但宋允知没料到的是,他能打发了系统,却打发不了他先生。

    陈素见弟子不止想养花,还要学习扦插,不禁问道:“你怎么忽然想起种花了?”

    宋允知没什么感情地捧着花盆,昧着良心道:“弟子近来读了不少农书,深感务农不易,想要学习一二。”

    这么说应该能糊弄过去吧,他先生应当也不是个醉心农学之人。

    不料陈素听来反而神采奕奕。陈素其实一向重视农桑,经常都鼓励学生务农,可惜收效甚微。国子监每年五月都放有田假,但不少国子监学子出身不俗,尤其是国子学、四门学的监生还是高官之后,都以“农者不学,学者不农”标榜自身,觉得务农为小人之事,即便放假回家也不可能勤务农桑。

    但若不事农桑,不知农忙苦,日后为官又怎么会体恤百姓?

    换言之,如今的儒学对农学的贬低已经严重阻碍了农学的发展,不止农学,其他一切技术上的革新都因为被打成“奇技淫巧”而受到制约。若要改变,还有漫长的路要走。

    陈素这回已经是下定决心,要带领国子监学子破除偏见的藩篱,而他的小弟子能有这样的觉悟,更让陈素坚信自己没有做错。他一脸欣慰地叫住宋允知:“数日后国子监会组织生员去官田播种冬麦,你既然感兴趣,到时先生还指望着你能做出表率,带领你的同窗及师兄等好好务农。”

    宋允知:“……”

    他在心里“嗷”地一声,对着系统痛哭流涕。他才六岁啊,为什么先生会让六岁的孩子下地干活?宋允知伸手看了眼自己还嫩乎的爪子,他这好看的手还保得住吗?

    系统静静地看着他撒泼打滚,反正再不甘愿活儿总归是要做的。这小子胆大包天但却很听师长的话,既然陈素吩咐了,他便一定会去做。

    宋允知蔫头耷脑地抱着花盆回了寝房,但他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反正还有好多天呢,没必要提前焦虑,将花扦插好了后,宋允知挂心的便是另外一件事了。

    他央着江亦行给他画立绘。

    这是为他爹的话本量身打造的,他爹的话本虽然写得不错,但是名声不显,想要卖得好还得搞些花头出来。巧的是,江亦行极擅作画,他虽然没有经过系统的训练,也没有名师指导,但是自有一派风格,老实好说话的江亦行就这么被允哥儿给缠上了。

    江亦行拿允哥儿没办法,只好放下书给他作画。

    宋允知早已经提前琢磨好了话本女主的人设,他仔细地交代江亦行女主的性格、容貌,甚至连发饰、衣裳包括摆什么动作都已经构思好了。事无巨细地交代完后,便捧着脸坐在桌旁,等着江亦行出画了。

    随春生懒洋洋地躺在床上,看小屁孩如此上心,便知他爹的话本应当能卖出几个小钱。随春生心念一动:“等回头你赚了钱,我们去外头搓一顿吧?”

    穷光蛋宋允知眼神锐利地回头:“你请客。”

    休想从他手里抠出钱来,他们家赚的钱可是要买宅子的!

    随春生怒了:“你赚了钱还不请客,怎么这么抠?”

    宋允知也站起来踩在凳子上,气势逼人,甚至想爬上床“梆梆”给随春生两拳:“你出身将军府,家中银钱不缺,不也过得寒碜?真是乌鸦笑猪黑。”

    随春生冷笑,你也知道自己是猪啊,他提醒:“上回不知道是谁将我的裤子剪烂了,还剪了好几条,我都还没跟你算这个账呢。”

    这两人见天斗嘴,同寝其他人早已经见怪不怪了。江亦行默默地画好允哥儿的立绘后,还没欣赏多久,就见贺延庭不知何时也跑了过来,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江亦行不解,轻声问道:“怎么了?”

    贺延庭难为情了一阵,但还是说了出来:“你能不能,帮我也画一副?”

    他已经写好了结局,下回旬假便能送给书铺的掌柜。宋瑜的话本都能印刷,他的自然也能了,到时候他便学着允哥儿也弄一个立绘,保准也能卖得红火。

    江亦行不善拒绝人,他帮了允哥儿,再帮贺延庭也不算难事儿。只是不同于允哥儿的面面俱到,贺延庭明显没想好自己要怎么画,连只能囫囵着给了江亦行一个大概,而后让他自由发挥。

    江亦行第一次陷入了苦恼,要求都没有,他要怎么画?这画出来的,能好看么?

    几日后,放假的宋允知宝贝似的将立绘给带了回去,这回赚了钱,他一定要聘江亦行为他们的专属画师!

    这家伙真是天才,他敢笃定,这立绘若是摆出去,定然能备受瞩目,等到第一波宣传打出去,他这儿还有好多点子呢。

    宋允知到家之后,立马领着他爹还贺延庭直奔书铺而去。

    韩掌柜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见宋允知如约赶来,他立刻笑着将这位小公子引入铺中。虽然话本是那位小宋老爷写的,但是这三人中能做主的显然还是这位小公子。神童么,能当家作主一点儿不稀罕。他本以为宋允知要谈定价的事儿,不想这位小神童直接掀开布,掏出了一个与人齐高的巨大画像立在堂中。

    画中的女子身段轻盈,光彩夺人。最重要的是,这女子不同于时下女眷的娴静温婉,从眉宇间可窥见其内心的清冷倔强。这般巨画摆在眼前,似乎看到了真人一般。

    见多识广的韩掌柜有懵了一下:“这是何人?”

    宋允知抬头:“书中的女主角啊。”

    韩掌柜:“……啊?”

    宋允知放下立绘,这只是开胃小菜,他还准备让江亦行再给画几张,到时候印一些精美绝伦的画像,买十本随即送一个小画像,若要集齐,少不得要买个几十上百本才行,还怕没得赚?

    见掌柜的似乎不能理解,宋允知拉着他坐了下来,开始滔滔不绝地分享他的卖书良方。

    第37章 热销 把人骗进来杀

    跟宋允知讨论半日,韩掌柜感觉自己上半辈子都白活了。亏他还经营了这么多年的书铺,做了这么多年的买卖,到头来竟然不及一个六岁的孩子。

    韩掌柜收起漫不经心,决定帮着宋家父子好好经营这话本生意。若是卖得好,便说明此法可行,日后其他书也可以用这些办法吸引顾客。生意都是一通百通,并没有什么壁垒。

    韩掌柜也不要他们印刷的钱了,两家约定以分红的形式分利。

    不论是韩掌柜还是宋允知,都笃定这回能畅销。唯独写书的宋瑜坐立不安,他还是头一回写话本,虽然过程顺利,但毕竟是头一遭,宋瑜也没什么信心生怕自己弄砸了。尤其听闻韩掌柜今儿回去还要加印之后,宋瑜心中不安更甚。

    “难道不能先买完再印刷吗?”半晌,宋瑜小声问道。

    韩掌柜笑着道:“主要是怕来不及,耽误了书铺的生意。”

    宋瑜拘谨地坐在一旁,不敢说话了。罢了,儿子跟韩掌柜怎么说他便怎么听吧,人家经营书铺这么多年,总比他有远见。

    韩掌柜一边跟宋允知商量,一边却还在悄悄打量宋瑜。模样这样好的青年男子可不多见,旁人都道成郡王世子容貌京城第一,可平心而论,韩掌柜觉得眼前这一位更胜一筹。日后书红了,若能让他去外头露个脸,定能再得一笔助力。

    此为后话,如今最要紧的是先打出名声来。

    宋允知忽然又想起来一件事,话本不都要有一个楔子么,他再添上两笔才行,于是宋允知提笔,在立绘旁落下一行字。

    系统觉得一言难尽:“你真要这么写?”

    宋允知:“有什么问题吗?”

    系统:“……没有,你随意。”

    它只是觉得骗人不好。

    但宋允知没有这份觉悟,他觉得只要能吸引人,便足够了……

    等二人说定之后,贺延庭才趁着宋允知等人上马车的功夫寻到韩掌柜,并信心十足地取出自己写的后半段话本。这段时间他课上构思,课下润色,耗费了不少心力。虽然是初次着笔,但是贺延庭自问此番才华了得,绝不会比宋瑜的差。宋瑜的斤两他还不知道么?不学无术多年,唯一的长处便是那张脸了,他比不过谁也不可能比不过宋瑜。

    然而,贺延庭的话本递给韩掌柜后,韩掌柜却迟疑了。

    上回看完前半段已叫韩掌柜如鲠在喉,这位贺公子就不是能写话本的人,他写的东西对话生涩不说,情节也平淡。若是不伤和气,韩掌柜倒是也可以给贺延庭印个几百份,但问题是,印刷完卖不出去岂不徒增失望?长痛不如短痛,韩掌柜好心规劝:“公子,若不然您试一试别的吧,这话本应当不适合您。”

    晴天霹雳!

    不适合他?怎么可能!

    贺延庭执拗地盯着自己的话本,不愿意相信自己竟然被拒绝了。他那么认真,那么勤勉,那么苦心孤诣!贺延庭不死心,强行将话本塞到韩掌柜手里:“掌柜的,要不你再细瞧瞧?”

    韩掌柜想说不用,但见这孩子似乎快哭了,于是违心地打开翻看一遍。写得确实认真,字儿也很不错,看得出是下过一番功夫的。但是有些事不是认真就能做到,韩掌柜依旧冲着贺延庭摇了摇头。他不能昧着良心办事。

    贺延庭深吸一口气,窘迫地站在原地,心中酸涩异常。他好不容易认真了这么一回,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韩掌柜生怕他哭,赶忙找补:“不过您这一手字儿还是不错的,假以时日,定能有所建树。”

    贺延庭苦笑一声,已经不信这些客套话了,他强忍住泪意,若无其事地从韩掌柜手里拿回了书稿:“既如此,我也不强求了,本身也不过只是随意写写而已。”

    他绝对不能让自己的自尊掉到地上!

    贺延庭转身,决定大步离开,可刚走两步便被韩掌柜给叫住了。贺延庭一顿,暗含期许地转过身,是改变主意又觉得他的话本不错了吗?

    韩掌柜客气地将上回贺延庭留在此处的书稿给拿了过来:“公子忘了此物。”

    贺延庭:“……”

    他委屈地接了过来,而后一个箭步直接冲了大门,直接钻进了自家马车,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浑身散发着挥之不去的郁气。

    宋瑜茫然无措地看着贺延庭,不明白方才还好好的一个人又是怎么了?待发现贺延庭手上抱着一沓稿子,宋瑜似乎有些了然了,他不善于安慰人,但还是尽力想要安抚一番:“人各有长,我这样的都能寻到优点,更何况是你了。你年岁还小,一事不通,总还有另外的出路。”

    他不说还好,一开口贺延庭不免再次悲从中来,只因他根本想不到自己还有什么长处。同寝四人,允哥儿不能比,江亦行读书厉害还会作画,随春生听闻骑射武学都不错,只有他,一事无成,如今竟然连宋瑜都比不上了。贺延庭往车壁上一靠,他又想死了……

    宋允知瞅了他一眼:“明儿赚钱后给你也买一匹马。”

    贺延庭一个鲤鱼打挺:“果真?”

    他羡慕允哥儿有一匹自己的马已经很久了,即便只是一匹小小的滇马。

    宋允知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小脑袋:“但是你也得出力,待会儿你去国子监,帮我找江亦行多画几幅画出来,再给他签个契书。”

    江亦行家离得远,每回放假他都还留在国子监里抄书,哪儿也不爱去。宋允知打算将江亦行也拉入阵营,他如今是没钱,但可以定个分红的契书,日后赚了钱不会少了江大画师的。

    贺延庭一扫悲愤,颠颠地给允哥儿跑路去了,一想到自己日后也能有一匹马,他便精神百倍。至于书稿什么,这回不行兴许是那韩掌柜不识货,他又不可能每回都被退稿。

    催画被贺延庭当成了一件正经事来做,当晚他甚至主动跟江亦行一块留在国子监,亲自盯着江亦行将十几幅给画好。

    饶是江亦行好脾气,都快要被他给烦死了。翌日一早,送走贺延庭后,江亦行终于能关上门好好看书了,天地良心,他从未觉得安心看书也这般奢侈。

    与此同时,韩掌柜趁着天明时分,将宋允知的立绘摆了出去。他这间书铺生意虽不算红火,但架不住市口好,位于东街,往来行人众多。大清早的赫然见到一副精美绝伦又栩栩如生的美人像,众人都不约而同地驻足观望。只见美人像旁边还写着字儿呢: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虽只有短短一句,但是众人已经可以脑补一出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了。这种爱情话本一向畅销,韩掌柜都不用多费口舌,便有一批人因这立绘跟短语而掏钱买书了。尽管话本定不菲,但是想到书中的女主角便如立绘上一般貌美,想到生死相离的爱情故事,想到,众人还是买得心甘情愿。

    这一早上,光靠立绘就卖出去了好几百本。韩掌柜还在催促底下人加印话本,此外还得套印一整套小像。这画像制作起来可比印书要费事儿多了,但是架不住韩掌柜就想试一试。

    不少人将这本《安岚传》买回去后,本以为自己能看一出温柔缠绵的故事,前半部也的确如此,相府千金跟落魄书生历经千难万险终于逃出家族,结为夫妻,过了三年和和美美的日子。但是风花雪月终究不及柴米油盐,不久,二人之前的情谊便逐渐淡了,书生也后悔自己当初为何因为他得罪了相府。数年后,书生高中状元,被公主看中,为攀高枝竟然将发妻推入江中企图淹死她。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安岚最终被一农妇给救了。

    众人心里一个咯噔,好家伙,这就是所谓的一往而深?这就是所谓的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跟将人骗进来杀有什么区别?

    他们本该唾弃的,但是又忍不住想要继续往下看。接下来便是安岚报仇的故事了,在经历一系列变故跟打击之后,安岚痛定思痛,开始改变,她一步步经营人脉,过五关斩六将,最终成功在御前揭露了前夫无耻的罪行。

    情节张弛有度,高潮迭起,关键人物轮番上场,叫人欲罢不能,但情节也有别于传统的情爱话本,诸多转折让人猝不及防。男子不大喜欢后面的结局,但是女眷们喜欢。尤其是书中有勇有谋、将前夫跟权贵碾在脚下的安岚,简直是她们梦想中的自己!

    宋允知将事情安排好之后便撒手玩乐去了,就连写续本的事都交给了他爹。宋允知只给他爹指了一个大致的方向,情节要饱满,男性人物要各有特色,温润儒雅得有、偏执孤僻得有、智多近妖得有、稳重矜持得有……

    宋瑜对后者很是为难,他不懂弄这么多男性角色究竟有何意义。

    宋允知回得干脆:“自然是为了卖画啊。”

    什么话本都是添头,到最后卖画才是最赚钱的。

    若是人设不出彩,又怎会有人买单?这本卖得好还可以接着写,读者喜欢看什么就写什么。当然,在此期间女主得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反正一心奔着事业而去就对了。若是读者实在喜欢团圆结局,后面还可以让人花钱投票,看哪个男性角色呼声最高,可以给他们单独写一条支线。

    宋瑜听完,眼神复杂极了,他怎么觉得儿子比他还要懂呢?

    谁教他的?

    若是宋允知听到父亲心声,定要得意地来上一句,他是自学成才,可不是谁都像他这般聪明、一点就通的!

    催促他爹赶紧写之后,宋允知便跑去镇北侯府寻小伙伴了。谢蕴正在家读书,她虽然没入学,但是功课也不比允哥儿少,最近已经读到《左传》了。此刻捧着书坐在窗前,俨然是一个小先生,而且是个古板的小先生。

    宋允知被她的勤勉给惊到了,不上学还这么用功?跟谢蕴比起来,他怎么觉得自己有点不上进呢?

    谢蕴这段时间也不好意思找允哥儿,主要是她之前一直没有寻到合适的伙伴,直到允哥儿找上门,她才终于下定决心:“下回你放旬假,我带人过去找你玩吧。”

    总让允哥儿过来找她,谢蕴也觉得不好意思。

    “你的小伙伴是谁啊?”

    谢蕴迟疑了一下,而后道:“他,身份有些特殊。”

    宋允知想不出这个特殊能有多特殊,总归不过是个孩子罢了。他正要答应,忽然蹙起眉头:“下次旬假,我们可能要去城外种麦子。”

    谢蕴没想到国子监的课余时光还能这样丰富多彩,心中浮现出淡淡地羡慕。她也很想看一看除允哥儿之外,国子监的学生都是什么样的,于是便说:“你们去何处种麦子,不如我带人去寻你们,兴许还能体验一番务农。”

    宋允知张了张嘴,蕴姐儿的想法真的异于常人。

    他决定不去想做农活的事,专心致志地给谢蕴描述他在建康府学如何大杀四方的。

    两人坐在小杌子上,一个敢吹,一个敢信,场面很是和谐。

    欢快的一天短暂得很,等宋允知包袱款款地去了国子监后,韩掌柜的书铺却又迎来的新一批客人。这话本写得确实出彩,即便没有所谓的爱情,依旧吸人眼球,仅一天便有不少人闻名赶来,还有昨儿看完书的,迫切想知道后面的故事,特意过来问询;更有不少人对立绘感兴趣,想问问这立绘卖不卖?

    韩掌柜应承完后,笑眯眯地拿出早已经印制好的精美画像,并告诉众人,这十二套画像都是书中的女主角,每一套对应的情节都各不相同。买十本得一个小匣子,里头放有一张画像,但是发放则是随即的,谁也不能保证自己能抽到什么。

    不少姑娘都盯着那手心大小的小像,不知究竟是怎么做的,小像似乎还有些流光溢彩,厚度也硬朗,不会随意折坏。最重要的是,这些都是她们看书时能想象的画面!

    这就是她们心目中的安岚!

    韩掌柜将成品摆在众人眼前,见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看,便知道这些人今儿的钱包定然是得落在他书铺里了。

    之前韩掌柜还不懂为何会有人会心甘情愿为几个画像花钱,哪怕精致了些、考究了些,真想要的话,为何不直接叫人描摹,而是要连带着话本一起买?可想起那位小神童的话,韩掌柜了悟,这大抵便是情怀吧。

    第38章 种麦 来历不明的新伙伴

    收到韩掌柜来信,得知书铺目下人流如潮、日进斗金后,宋允知喜不自禁地飞扑到江亦行床榻上。

    江亦行放下书,笑问:“这又是怎么了?”

    允哥儿总会突如其来的亢奋,这一点江亦行与其他人早已习惯,谁也不知道,允哥儿这脑袋瓜子究竟在想些什么?

    宋允知嘿嘿一笑:“等话本卖光之后,我给你一笔大大的分红。”

    这次不是画饼,而是真的,他要带领亲朋好友发家致富!

    江亦行温柔地摸了摸允哥儿的脑袋,并不指望区区话本就能卖多少钱。国子监先生也出过书,还定价不菲,他都来都不舍得买,但未曾听闻哪位先生因为买书而富贵无忧了。可既然允哥儿喜欢,那不妨先应下,叫他高兴高兴:“好,我等着允哥儿的分红。”

    宋允知更喜欢江亦行了,他喜欢温柔的人,最好是对他温柔的人。但下一刻转向随春生时,宋允知故意露出嫌弃的模样,像随春生这样凶巴巴的,他就不是很喜欢。

    随春生果然不禁激,被允哥儿挑衅一眼便开始大呼小叫起来。两人每天都要拌嘴,严重时还会动手,唯一能安静下来的日子大抵便是放假了。因有这两家伙在,他们寝永远不缺鲜活的人气儿。

    话本名声渐显,宋瑜也在儿子的鞭策下紧锣密鼓地着手下一本,听闻如今已写好,正在加急印制中。宋允知又托江亦行又画了不少男性角色,每一位都各有特点,让人一眼看着便能对应到书中人物。

    可以想见,等到这些人物小像印出去后会有多抢手。

    原来还有些不服气的贺延庭在目睹允哥儿的诸多操作后,也终于心服口服。他的话本的确没什么新意,甚至连他这个着笔人都分不清笔下的角色,更没有办法弄出这样惟妙惟肖的形象。如此看来,写话本实在不是他的天赋,他还得仔细找一找自己的天赋究竟在何方。

    陈素这段时间也进展不佳。

    他在国子监掀起务农倡议,响应者寥寥无几,此事被传到朝中,又引起朝中不少文臣的申饬。表面上看,文人墨客似乎一直都格外重视农业生产,但其实他们的重点在于劝农,而非务农。文人尚“德” 不尚“稼”,他们只管“劳心之事”,百姓则得负责“劳力之事”。他们勉励百姓勤奋耕耘,不得懈怠,但却鄙视文士务农。

    陈素听他们闹哄哄说了一堆,不由得气笑了,当即来了一句:“陛下都勤务农桑行籍田礼,你们家中子孙难不成比陛下还要金贵不成?”

    一记绝杀。

    众人脸色颇为难看,甚至埋怨起陛下在不该勤勉的时候偏要亲力亲为。别人家的皇帝不过是扶着犁尾走两步做个礼数而已,他们家陛下却非得将一块田整个犁完。如今可好了,给了陈素这样好的借口,他们想反驳都有心无力。

    好脾气的皇上没掺和众人争议,但他私心觉得陈爱卿这法子挺好的,甚至还想要支持。

    不过,朝臣们虽然没说什么,也不能阻止陈素任性妄为,但却还是不大乐意自家子孙跑去地里没苦硬吃。以至于最后愿意跟着陈素去外耕作的学生其实不多,律、书、算占了大头,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的学子除尊敬师长的,鲜有人愿意蹚这滩浑水。

    宋允知反正是得去的,他们寝的人都去。

    等到出发那日,陈素还特意给弟子换上一身短衣,都是粗布麻衣,跟他身上的料子一样。外人一看,便知这两人是亲师徒。

    陈素也知道小弟子娇气,被家里人骄纵得不喜劳作,但是这回不一样,肯定要委屈他了,于是哄道:“待去了官田,你记着得好生表现,不能喊苦喊累,更不能丢了为师的面子。”

    宋允知蔫哒哒的。好好表现意味着要下地干活,还得干得比别人都好,听着就很累……

    陈素画起了大饼:“听话,若你今儿表现得好,回头为师多放你几日的假。”

    宋允知忽然期待:“可以放半个月吗?”

    他想一次玩得痛快。

    陈素笑容不减,转身却捏起了藤条,这是专门让书童买来吓唬允哥儿的:“半个月如何够,不若干脆放一个月,让你玩个够,如何?”

    有杀气!

    宋允知立马怂了:“我胡说的。”

    没有半个月,三五天也可以;没有三五天,一天也还行,他不挑的。

    早间众人用过早膳之后,便乘车赶往建康治下的江宁县,国子监的官田大部分都分布在江宁附近。

    时辰尚早,天儿还带些凉意,并不似午间燥热。众人走了许久才终于抵达。宋允知落地后不期然瞧见几个熟悉的面孔——是沈渊跟小冯,还有几个之前去建康府学辩论的上舍生。

    宋允知立刻跑过去跟沈渊打招呼,俨然跟上舍生打成一片了。

    随春生抱着胳膊目睹这一幕,“啧”了一声:“他怎么对谁都这般热情?”

    江亦行含笑:“许是那位沈学长待允哥儿很好吧。”

    随春生哼笑一声,好什么,有他们对这小混蛋好吗?小混蛋骑在他身上揍他都没计较,沈渊能做到吗?

    呵。

    陈素跟薄修德一早便吩咐过此处的佃户,叫他们准备好麦苗,等到国子监学子到访,随时都能下地干活。但陈素还是希望他们此行能有更多的感悟,而非草草了事、走个过场。于是诸先生又领着这些学子围着村庄转了一圈,请来耆老讲古,让这些学子切身体会一下寻常百姓尤其是荒年百姓过得什么日子。未免他们太平日子过久了,都忘了这世上还是穷人居多。

    宋允知跟着先生逛完了一整圈,目光落在后山茂密的竹林,一脸神往。

    系统脑子里被“绿竹猗猗”、“青青之竹形兆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等诸多诗词刷屏,文人与竹密不可分,难道说,宋允知在他先生的熏陶之下,已能对着竹子有所感悟?

    宋允知咂了咂嘴,竹子——

    香喷喷、软糯糯的竹筒饭!

    系统:“……”

    它该想到的,不能指望这小子开窍。

    宋允知伸手扯了扯先生的衣角,询问自己待会儿能否去后山耍一耍,陈素听完却警惕起来。他还记得弟子之前无端被拐,遂转身告诫书童将这臭小子盯好,哪儿也不许他去。

    宋允知伤心之余,还彻底失去了自由。

    待参观与讲古结束,宋允知有气无力地站在田埂上,酝酿了半晌,终于决定下地干活。

    麦田已经翻整好了,前期的麦已播种长出了一指高的嫩芽,如今学子们要做的便是将缺苗断垄处补充完整。毕竟是日后的粮食,陈素不可能全让这些学生们来做,万一颗粒无收可就得不偿失了。

    宋允知虽然嫌累,但是也知道不能给先生丢脸。遂认命地挽起裤脚,蹬掉鞋袜,拿着麦苗一株一株将其补进去,先不管态度,起码行为十分认真且上进。

    忍一忍,只要熬过今天就能多两日的假期,还能央师娘做竹筒饭!竹筒饭,八戒爱吃,他也想吃!

    系统觉得他脑子里只容得下竹筒饭了。

    本来补了一会儿苗觉得累得慌的学生,一看允哥儿这六岁小孩儿都恨不得将自己扎进地里了,也暗自羞愧,他们总不能比不过一个小孩儿吧?再一环视,陈先生跟薄先生也忙得卖力,他们更没有理由偷懒了。不过种地确实是个辛苦活,不过弯腰填个麦苗便已让众人体力不支,若再有耕耘之事岂不更辛苦?不少平日里读书习字总要喊累的人,如今都闭嘴了。

    陈素望着小弟子勤勉的身影,暗自点头。

    是他期待的效果。

    宋允知正专心致志地干活,冷不丁听到有人在田埂上叫他,循声望去,却见蕴姐儿果真带着人来探望他了。

    宋允知跟谢蕴挥手之后,目光落到她身旁的另一人身上。他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儿小啊,瞧着只有三岁左右,个头比他矮多了,一身锦绣衣裳,生得还白白嫩嫩的,跟这田野风光格格不入。

    待放下麦苗爬上田埂近距离观察后,宋允知更震惊了。哇——这个小孩儿长得也忒可爱了,跟他小时候有的一拼。

    系统觉得这家伙真能扯。宋允知小时候三岁时虽然也可爱,但也只是皮相可人,内里则调皮捣蛋,一看便鬼精鬼精的。眼前这个小孩儿的可爱却是独属于三岁小孩儿的天真无邪,像个糯米丸子一样。

    人家是真乖。

    宋允知瞅着这个糯米丸,总算有点理解为什么总有人喜欢掐他的脸了,连他这样有自制力的神童都会忍不住蠢蠢欲动,更不必说那些俗人了。

    宋允知一边擦自己脏兮兮的手,一边问谢蕴:“这就是你说的朋友吗?”

    怎么有点小啊?

    谢蕴摸了摸小孩儿的脑袋:“他虽然年纪小,读书却很厉害呢。”

    宋允知缩了缩脖子,怎么蕴姐儿跟她的朋友都这么爱读书?他会不会显得格格不入?

    萧宝玄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盯着允哥儿,这个人他听蕴姐姐说过很多遍,知道他聪明又有本事,所以很有好感。小家伙礼貌地问好:“宋哥哥好,我叫萧宝玄。”

    小宝玄啊,宋允知觉得这个名字挺好记的,他是个外向的孩子,即便对着三岁小娃娃也有使不完的热情:“来,我教你们种麦子!”

    陈素一时不察,便看到自家弟子在偷懒,他赶忙过去,还没来得及问一声便忽然对上萧宝玄那张小脸。陈素吓得一惊,连忙瞥了一眼周围,待见侍卫守在一旁才放了一半儿的心回肚子里去。

    隔了一会儿,陈素整理好心情委婉地问:“公子今日怎么出来了?”

    萧宝玄软软地道:“母亲让我出门逛逛的。”

    “那你父亲可知道?”

    小孩儿点了点头:“知道。”

    如此,陈素才终于将剩下一半儿的心也落回到肚子里去。

    宋允知可不管他父母亲怎么想,反正来都来了不玩得尽兴怎么行?他立马拉着二人的手,立刻邀请他们去试试农活,还欢快地说:“我告诉你们,这种地的学问可大着呢,如何育种、如何栽培,都得学深悟透才行。”

    陈素欲言又止,他知道些什么?可不要乱教啊。

    可陈素听了一会儿,竟然发现弟子教的还真是那么一回事,甚至吹嘘完了育种之后,又开始显摆水车是如何运作的了。有些内容宋允知在农书上见过,有些知识他从未读过但却像是刻在脑子里一样,脱口便能说出来。

    宋允知觉得自己真不愧是个天才!

    谢蕴跟萧宝玄从来听的都是圣贤书,哪里知道这些?没一会儿功夫便听得入了迷。

    宋允知身上有股孩子王的气场,不论多大的孩子,只要还是个孩子,跟他玩儿久了都会不自觉地被他吸引,萧宝玄跟谢蕴也没逃过。

    陈素时不时地抬头一看,虽见三人相处良好,但仍旧隔三岔五地盯一下。中间有一回,他见到小弟子瞧见对方实在可爱,竟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孩儿的脸,并且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黑乎乎的印子后,陈素的心都梗到了嗓子眼儿。

    好在,侍卫们没有责怪他小弟子的率性妄为。

    那边萧宝玄顶着脸上的黑印,认认真真地跟着允哥儿一块种麦子。可没多久,他忽然听到后面树丛中似乎有啼哭声。

    宋允知正在卖力地种麦子,忽然被人扯了一下,回头一看,小孩儿指着一处密林道:“我们去那边瞧瞧吧?”

    宋允知茫然,瞧什么?

    第39章 弃婴 萧宝玄的真实身份

    良久,陈素才发现弟子将手头的活放下,领着二人朝他走近。到跟前时,小弟子站在两个孩子前,期期艾艾地再次请求出去玩儿。

    陈素看了一眼他种满的麦苗,又看了一眼脏兮兮仿佛小花猫一般的三人,实在觉得可怜,终究不忍心打断他们的孩童天性。

    “别跑远了。”陈素不放心地叮嘱,但也知道这不过是白嘱咐,明处暗处那么多的侍卫,便是跑得再远也是安全的。

    宋允知不曾想先生竟然会答应,分明他方才还让书童盯着自己不准乱跑的!不过,有意外之喜总是好事儿。说不定他们还能找个农户买点糯米,弄点野炊。

    他爬上田埂后便开始穿鞋擦手,萧宝玄人小,手脚不灵活也没办法自理,还是谢蕴给他帮忙才收拾妥当。宋允知觉得,这小孩儿大概不是谢蕴的朋友,应当是她家中的弟弟。

    萧宝玄套上鞋子后,便拉着宋允知和谢蕴往密林深处走。他先前听到此处有动静,只是如今声音没了,想是已经走远,但愿还来得及。

    此处临近山林,官田尽头便是一条羊肠小道,绵延不断,曲径通幽。两侧野草灌木生长茂盛,仿佛能将行人吞噬。小道并不算难走,奈何三个孩子年纪都不大,萧宝玄又没让人抱,所以走得磕磕绊绊,格外艰难。

    宋允知不问对方为何这般执着,但回想自身,他有时也会如此行事,一念起便会一意孤行,旁人看也看不懂。既然是伙伴,宋允知需要做的便是理解与支持,他做事时不论做的是好事儿还是坏事儿,都不希望旁人打断他。

    也不知爬了多久的山路,萧宝玄终于再次听到动静。

    众人又往前行了两步,忽见一中年男子从草丛中钻了出来,见了外人,那人面上惊慌不已,作势要逃窜,却被萧宝玄带来的侍卫一把擒住。与此同时,林子里又传来阵阵啼哭,这下众人都听到了。

    男子面如死灰。

    宋允知打量此人,心间一沉,大概猜到了前因后果。他也不愿意把人想得这样龌龊,但又觉得只有这个可能了。

    半晌,侍卫从里头抱出来一个还在襁褓中的女婴。萧宝玄见孩子哭闹不停,鼓着脸颊气恼地质问:“你偷了谁家的孩子,竟将她扔在深山?”

    宋允知思绪被打断,不得已提醒小宝玄:“这应当就是他的孩子。”

    萧宝玄跟谢蕴都没反应过来:“既是他自己的孩子,为何还要扔掉?”

    虎毒不食子,这显然有悖于常理。

    跪在地上的男子麻木了许久的脑袋清明起来,只因他发现几个孩子出身不俗,遂连忙磕头:“请诸位小公子行行好,将娃儿带回家里养吧,小民家中已有三个孩子,又无田产,只能租田糊口,实在是养不活了。”

    谢蕴觉得难以接受:“所以你便要将她丢在山野中,任其等死?”

    说话那人自知有错,只伏在地上,一言不发。不丢,他们也养不活。

    萧宝玄跟谢蕴都感觉事态棘手,隔了一会儿,萧宝玄扯了扯宋允知的衣裳,天真地问道:“若是给他们家一点钱,能让女婴平安长大吗?”

    宋允知将手搭在他的脑门上,这是先生经常对他做的动作,如今宋允知终于也能对别人做了。他学着先生的模样,语重心长道:“只怕是不能,日后家中困难,他们还会将这孩子扔掉。”

    能扔一次,就能扔第二次,宋允知不相信这些人能善待儿女。

    地上的中年男子不敢反驳。

    宋允知于是给他们俩解释起来,弃婴是风俗,他前两日看地方志记载时,发现许多地方常有弃婴、溺婴现象,凡家中贫困者,不问男女,生辄投水盆中杀之,男多则杀其男,女多则杀其女……这原本只是书中的记载,但是眼下竟然投射成了现实。那在他们不知道的情况下,还有多少无辜惨死的婴孩儿?宋允知想想都不寒而栗。

    萧宝玄纠结一番:“那送到慈幼局呢?”

    这是专门收容孤儿官办救济点。

    宋允知挠了挠头:“估计也过不好,里面挺复杂的你去过便知,不少孩子能否平安长大都难说。”

    临州也有慈幼局,他祖父跟父亲不知道砸了多少钱,年年砸钱,年年修缮。慈幼局里不少官吏贪腐成风,救治的小孩儿生活困苦不堪,后来钱给多了情况才好些。临州的慈幼局如此,京城应当也不遑多让吧。从前他们宋家有钱,再多的孤儿寡母也能资助,但是现在不行了,他跟他爹都是穷光蛋来着,夫人也不富裕,贺延庭更是比他还穷。

    萧宝玄连着两个期望都被无情戳破,有点受不住打击,他毕竟只是个三岁的小孩儿,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才嗫嚅道:“那将他们带回去养呢?”

    宋允知无情地发动致命一击:“那自然可以,但是天底下这样可怜的孩子何其多,你能带回去养几个?”

    事实就是,贫困人家的小孩儿,尤其是女孩儿,想要一生平安太难了。

    萧宝玄愣怔地望着宋允知,随即低下脑袋。

    边上的谢蕴拿出帕子给他擦拭止不住的眼泪。谢蕴也不忍心看到表弟伤心,可现实似乎真的是这样残忍。

    真是个小可怜,宋允知把小孩儿给弄哭了有点于心不忍,下意识道:“其实,也并非没有解决办法。”

    萧宝玄跟谢蕴再次抬头,期待写在了眸子里。

    宋允知感觉压力巨大,背着手一番搜索枯肠,可是书到用时方甚少——

    开荒?江南水乡一带的荒田不多,开荒本身的成本,远高于佃农租种的成本。

    给田?不现实,地主会闹翻天的。况且只要是土地私有,兼并便永远抑制不了。而且他记得书上说过小农经济十分脆弱,寻常农户即便一生勤奋攒些田产跻身小地主,可只要一遇上天灾人祸立马破产,等到田产被典当,又只能依靠佃地主的田谋生,如此循环往复……

    眼瞅着这小孩儿眼巴巴看着自己,宋允知绞尽脑汁一通苦思冥想,可算找到了点看似有用的办法,宋允知忙不迭道:“有了,可以培育良种,改进生产工具!”

    萧宝玄泪眼朦胧地看着对方,怎么培育?怎么改进?

    宋允知拍手:“农具的改进可以提高耕作效率,即便没有牛也能耕种,继而降低生产成本;土地改良跟围田可以提高土地利用效率;闽州一带可以一年两到三熟,若辅以稻种改良,可大幅增加产量。不过这得看朝廷的意思,若是朝廷愿意选拔农学人才,舍得费些钱财心力,自然数不清的能人前赴后继为朝廷效力。”

    宋允知只能在有限的范围内提供方法,说完之后嘴快又加了一句:“其实海外还有不挑土壤、不挑水源的好种子,即便种在山里都能活,若是弄过来还能养活更多的人。”

    萧宝玄眼睛亮晶晶,他毫不怀疑这件事的真实性。毕竟今儿一天,他已经从宋允知嘴里听到太多新奇的事情了,只要是允哥儿说的话,肯定是真的。“海外良种”这四个字,深深刻在了萧宝玄的脑海中。

    宋允知哄好了爱哭鼻子的小屁孩儿,赶紧带着人离开了,生怕他再哭闹起来。这么小的孩子真是难缠,动不动就哭。

    系统觉得匪夷所思,他还有脸说别人爱哭?

    一群人来去匆匆,女婴还在侍卫手里抱着,那跪在地上的男子且让他跪一会儿,谁也没搭理过他一句。

    下山之后,宋允知立刻被贺延庭等人围了起来。天知道方才贺延庭忙完后没瞧见允哥儿有多慌乱,虽然陈大人再三保证,贺延庭还是担心不已。这会儿见到允哥儿那小子大摇大摆从后山上下来,贺延庭气得真想将人揪过来狠狠打一顿。

    宋允知提前感受到了威胁,还不等贺延庭开口,立马将女婴抱上前。

    国子监众人都不约而同围过来,贺延庭惊疑:“你们出一趟门,还拐走了别人家的孩子?”

    宋允知撅着嘴,为自己分辨:“什么拐走,这是救回来的弃婴。”

    他三言两语便将山上的事解释清楚。

    众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陈素见这孩子仍在啼哭,赶忙抱着孩子去附近的农户家中借了点米汤喂下去。女婴也听话,喝了米汤之后便不哭了,乖乖倚在陈素怀中。

    闲聊时,这家农户也感慨万千,道京城这边弃婴还不算太多,毕竟天子脚下,寻常人家虽然不富贵但也没到吃不上饭的地步。偏远些的地方才可怕呢,孩子生下便溺死了,只因实在养不活。

    今儿跟过来种地的学子望着一无所知的孩子,心里都不大好受。

    宋允知依靠在先生跟前,目不转睛地看着先生喂娃娃。弃婴这种事在任何年代都有发生,但在贫穷的时候更显猖獗。宋允知捏着女婴的小手,难得陷入了迷茫,可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才六岁。

    系统:“你不是有种地天赋吗,去试试育种啊?”

    “我行吗?”宋允知有点露怯。但是对上小女孩儿清澈的目光,他忽然又觉得可以试一试。不就累一点儿么,他就只累一下,等到有成绩了立马甩给其他人,应该不会太辛苦的。真有累活,可以让贺延庭做,再不济还有随春生。

    贺延庭跟随春生都莫名觉得后背一凉,不对劲,难道有人在骂他们?

    被谢蕴安排坐在凳子上的萧宝玄有些羡慕地看着这一幕,他在看宋允知跟陈素身上的衣裳。虽然料子寻常,但是一看便知这两人关系亲密,连衣裳都是一样的。小孩儿努了努嘴,他也想跟允哥儿穿一样的。

    务农过后,宋允知身后多了一条尾巴。

    女婴已被侍卫抱回去了,具体抱去哪儿宋允知不得而知,但是总归比留在村庄里好。但是小宝玄却不愿意走了,还跟着他一块儿去了先生府里。

    谢蕴觉得贸然登门不好,但是刚想阻止,弟弟便无辜地望着她,谢蕴看他软软的样子实在没有应对之策,这能厚着脸皮在旁看着。

    萧宝玄成功登了允哥儿先生家的门,并且跟着允哥儿混了一顿香喷喷的竹筒饭。

    江米提前浸泡好后,加入捣碎的香蕉与果干,搅拌后盛入竹筒中炙烤。待熟透后,江米清甜可口,竹衣包裹下还带着淡淡的竹香,越嚼越觉得口舌生津。

    宋允知郑重宣布:“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竹筒饭!”

    萧宝玄也跟着凑热闹,学着宋允知的样子哼哧哼哧吃得像一头小猪。

    陈素一言不发,他知道弟子是个人来疯,但是没想到萧宝玄也会跟着变得如此活泼。幸而在这两人只是头一回见,日后也碰不到面,否则他就真该担心弟子会不会将人给带坏了。好在还有个谢蕴能让他觉得稍微放心一些。

    吃的都堵不住宋允知的嘴,他又在跟众人炫耀自己不知道打哪儿学来的知识点:“若论顶级的果干,还要数西北伊州一带,那里的葡萄瓜果最甜,晒出来的果干品质也最好,极适合做竹筒饭。”

    萧宝玄歪着脑袋,忽然说:“我们可以去那边吃吗?”

    宋允知抵住他的脑门:“那边如今是燕国的土地。”

    萧宝玄眨了眨眼:“要抢回来吗?”

    陈素剧烈地咳嗽了几声,险些被几粒米饭给呛死。他狠狠瞪了小弟子一眼,再不许他胡说八道。抢回来,他们有什么底气抢回来?

    宋允知觉得今儿的先生有点紧张,也不知道究竟在紧张些什么。

    用过饭后,宋允知亲自将谢蕴给送回了镇北侯府,也跟念念不舍的萧宝玄分道扬镳了。这小家伙还想跟着他去国子监,被宋允知给拒绝了。他虽然喜欢交朋友,但是不打算带小孩儿,若是带了小孩儿,他还怎么去交更多的朋友?

    宋允知状似无奈:“虽然很想让你来,但可惜呐,国子监不收三岁的小孩儿,等你再长几岁就好了。”

    当然,那会儿他可能已经结业了,也就更不用带小孩儿了。

    萧宝玄没有反驳,他只听到了允哥儿说的那句“很想让你来”。

    分别之后,萧宝玄没多久也被侍卫带回家去了。

    长乐宫中,一袭宫装的华美丽人端坐在凤榻上,见幼子归来,轻柔地将其抱在怀中。

    谢皇后何等细致,自然没有错过孩子指缝中的脏泥。她知道孩子今日是去务农的,既是务农,又怎会一尘不染?谢皇后并未斥责,玄儿生来文静,她与陛下一直希望他能活泼一些,因而也不让侍卫过多的干涉玄儿的决定。看他脸上的红晕还未消散,便知他今日玩得定然很高兴。

    萧宝玄握住母亲的手:“母后,我能去国子监读书吗?”

    第40章 闹剧 国子监跟建康府学再次对上……

    珠帘轻启,长乐宫的宫人躬身礼毕后退至两侧。

    处理完政务难得闲暇的皇帝陛下得知幼子回宫,立马赶来探望。才入殿内,便瞧见面面相觑的母子二人,皇上笑问:“在说什么呢?”

    萧宝玄听到父皇的声音,忙从母后膝上滑了下来,张开手几步跑上前抱住了对方:“父皇,可不可以再建一座农学书院呀?”

    声音软软糯糯,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叫人惊讶,皇上抱起儿子,疑惑地望向皇后:“这是闹的哪一出?”

    皇后也是一头雾水,夫妻二人心知,定然是跟今日发生的事有关,遂连声问了起来。

    萧宝玄虽然年纪小,但是叙事能力还是不错的,不多时便将今日在外发生的事都一五一十都吐露了干净,还有允哥儿跟他说的话,即便不能原原本本复述一遍但也能说出个大概。

    帝后二人相对无言。皇后出身镇北侯府,镇北侯男子虽以身殉国,可女眷却被保护得很好。皇后在闺中时每月也出去施粥,知道百姓穷苦,但却从未见过有人会残忍到杀死自己的儿女。至于皇上,他便更不能接受此事了。皇上心肠软,已经开始自责起来,百姓有杀婴的风俗,归根到底是他这个皇帝治理能力不到位。

    夫妻多年,谢皇后一眼便知丈夫在想什么,安慰道:“陛下莫急,此事倒也不是没有回转的余地,那小神童所言也确有几分道理。民间能人众多,诸如改良农具、培育良种这种事,只要朝廷予以支持,总会有人能愿意做。”

    这位小神童还是有本事的,言之有物,比一些朝臣的奏书可要有用多了,而且还叫人耳目一新。只除了海外良种这一说辞,谢皇后从未听过这样的传闻,皇帝也一样,二人都下意识忽略了此事,觉得不过是诓骗人出海的谣言而已,只是不巧被允哥儿给听到了。

    皇上回握住皇后的手:“放心,朕定会尽快推进此事。”

    萧宝玄挤入两人之间,攀着父皇的腿,焦急道:“父皇,还有儿臣,儿臣想去国子监读书。”

    夫妻二人羡慕沉默,孩子上进是好事,可他才三岁。

    皇上很想糊弄儿子,可惜这回不管用,他这小儿子不知为何对国子监情有独钟,皇上与皇后连番下手都不能转移他的注意力。萧宝玄是帝后二人的幼子,他上面有个嫡亲的兄长,可惜兄长体弱,三岁便夭折了。相隔数年才有了萧宝玄,帝后二人不免偏宠,看待这个幺儿如珠似玉,跟前面几个年长的孩子完全不同,若是二皇子、三皇子闹事,皇上直接丢给弘文馆的先生去管束,但是面对小儿子他却愣是硬不下这份心肠。

    要怎么办?帝后二人都没能下决断。

    萧宝玄还在为之努力,他一定要去国子监,一定要跟允哥儿一块上学的,允哥儿懂的那么多,就连蕴姐姐都觉得跟他在一块儿有意思,萧宝玄不想放手。他不想去弘文馆跟几个皇兄一块儿上学。

    宋允知一无所知且按部就班地学习、练手。陈素已经让弟子开始着手写文章了,虽然不难,但是每次写这个对宋允知来说都是一项不小的挑战。言之有物他能做到,但是兼顾辞藻优美便叫人头痛了,一篇文章需得反复润色才行。

    宋允知十分庆幸他先生排斥骈文,否则叫他用骈文写文章,那他还不如死了算了。

    好在也不是所有事都这般糟糕,起码宋瑜的话本跟小像就卖得不错。不错已经是自谦了,真是情况是已经供不应求。

    若非宋允知一再要求韩掌柜克制,没准这会儿京城周边都能人手一份。一开始,韩掌柜的确懊恼自己过于克制,但是等过了那阵懊恼的劲后,恢复理智的韩掌柜才醒悟过来。不限量的话是能挣更多的钱,但满足了读者胃口,下回赚钱也就难了。不若这般一直吊着,反而细水长流。

    书铺中所有小像种类都是十二种,无一例外,但韩掌柜无师自通地将最好看的那几张特意少印了许多,正常的每日印五百张,那最好看的每日则只印五十张。

    这般便造成许多人集不到完整的一套,最后那一张的身价也跟着水涨船高,有些姑娘夫人不差钱,为了集齐一整套不惜花重金砸钱。韩掌柜从未阻止,反而乐见其成。毕竟身价越高,他卖的情怀越是值钱。他出任书铺掌柜十来年,生意不温不火,叫人挑不出毛病,只韩掌柜自己要求高,不甚满意。幸好他们家公子将小神童引荐过来,若不然,他哪有今日的风光日子?

    这套话本已经快要完结了,不过上回打宋允知处听完了卖小像则增加一条支线结局后,韩掌柜又跟打了鸡血一般振奋起来,立马大张旗鼓将这消息给散步出去,这些男性角色拥护者不少,韩掌柜不信读者不舍得花钱。

    买吧,争吧,比吧……只要钱到位,一切好说。

    韩掌柜如今对允哥儿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都是差不多的脑袋,怎么人家的就这般好用?

    这回放旬假时,宋允知收到了韩掌柜送来的分红。

    分红到手,宋瑜跟贺延庭都惊呆了,就连唐懿也没想到他们能一下子赚这么多。加上她首饰铺子的分红,再来个两三回,他们的宅子费用就真的凑够了。

    唐懿呢喃:“没想到卖书比做生意还要赚钱。”

    宋允知骄傲:“因为爹那几本都写得好!”

    他爹天生多愁善感,懂得共情,不仅能跟现实中的人共情,还能跟书中的角色共情,所以写出来的角色才会有血有肉。

    宋瑜被夸得面红耳赤,终于生出了些满足感,他不再是一无是处的废物了,也能凭自己的本事让家人过上好日子。真好,哪怕离开了临州不去做生意,他也有了一条谋生之路。但是宋瑜也知道,仅靠自己绝对没有这样的成就,他还不忘说道:“哪里的话?这都得多亏了你们的支持。若非如此,也没有今日的成绩。”

    贺延庭完全听不进去这些客套话,他只有一个祈求:“能先给我买一匹马吗?”

    宋允知挺着胸脯,豪情万丈地表示:“买!”

    不仅贺延庭要奖励,他们家一大家子人都要奖励。宋允知从前在临州花钱如流水,后来穷怕了,收敛了许多。如今手头又有钱了,自然要出去挥霍!

    临到傍晚,一家四口还特意乘着马车出门扫荡一番。

    宋允知看什么都想买,瞧什么都想吃,贺延庭也不遑多让。分明是见惯了世面的两个小孩儿,却愣是表现得像土包子进城一样。唐懿跟宋瑜跟在二人身后,静静地等着他们玩儿够了,将剩余的精力彻底消耗干净后才领着两人回了家。

    这两孩子今日闹腾得很,非得让他们用完尽力晚上才能消停,唐懿深谙个中道理。

    夜里,宋允知果然美美睡了一觉。国子监的生活步入正轨,一家人也没有了债务危机,在宋允知看来,他的未来已是充满了希望!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然而,这份美好在第二日宋允知看到书铺中的一本新书后,戛然而止——

    “黄饶?好熟悉的名字。”宋允知反复掂量翻阅,最终确认,这个黄饶就是建康府学那个黄先生,好家伙,这人还有脸出新书!而且出书的目的竟还是跟他们国子监打擂台。

    这新书开篇便是歌颂骈文,拉踩国子监推崇散文、有违圣人之道,还贬低国子监师生不懂得骈文之美,有辱斯文。不仅如此,黄饶还自以为是地将自己的文章放进去,言下之意是供人赏阅。

    宋允知冷酷地合上书,赏阅个屁!

    就这文章一样达不到《滕王阁序》的高度,也好舔着脸说骈文乃正统?简直俗不可耐。

    不行,输人不输阵,他绝不允许手下败将叫嚣。宋允知掏钱买下这本,立马跑去他先生府上。可他来得不是时候,陈素刚好不在。宋允知陪着师娘等了许久,才终于盼到了先生的影子。

    宋允知立马奔上去,急哄哄地呈上黄饶那本酸溜溜的书便要说话。陈素却只是将书握在手里,没有顾得上去看,心中在想另一件事:“咱们国子监,兴许要增设一门学堂了。”

    宋允知听着一怔,甚至都忘了告黄饶的状了,下意识问出来:“增加什么课?”

    “农学。”

    宋允知脑袋一偏,反问:“这不是很好吗?”

    他记得没错的话,先生一直想要扶持农学,陛下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也是支持的,若不然,先生也不能堂而皇之地将国子监学子带去官田务农。虽则只有一小撮,但若是陛下不许,也够先生喝一壶的了。

    这回国子监增设课程,不用想也知道,肯定也是陛下支持的。

    宋允知猜得也不错,此番皇上不仅支持,且此事还是他主推的,朝中唯二积极响应的便是国子监跟司农司了。司农司原本也想承办书院,奈何他们公务繁忙,衙门中的官员还时常得去各州县官田中公干调研,根本没有精力料理农学书院,于是事情便落到了国子监头上。

    陈素自己是乐见其成的,只是朝中不少人对此议论纷纷,陈素同弟子解释道:“此事尚在草拟阶段,一切都存在变数。即便陛下主推,但仍有不少文官反对,尤其反对将农学书院设在国子监。”

    若是增设农学课,弟子大多都是平民百姓,这也是那些官员反对的一大原因。本身国子监招收平民子弟便已经让这些官员排斥了,若是这回再扩招,他们能坐得住才怪。

    陈素谨慎道:“近日定有许多人盯着国子监,想要寻咱们的错处。”

    至于这本新书,陈素也不打算追究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等到农学正式开课再说吧。左右不过是一些口舌之争,散文取代骈文乃是大势所趋,他们再反对也无用。”

    宋允知被他先生自信满满的话给安抚住了,这才没有闹着要打去建康府学。

    不料,国子监这边不反击,那个黄饶却一再碰瓷。翌日,黄饶不知打哪儿听到国子监即将开设农学的事,连夜写了一篇文章抨击国子监已经彻底沦为“农家者流”,不配同他们这些正统书院谈论“治国平天下”之道。

    王山长后知后觉地听到了这篇文章,想要问话已经来不及了,这篇文章已被人传了出去,成为府学讨伐国子监的檄文。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将王山长直接架在火上烤。且不管府学究竟是何想法,黄饶跳出来这么一闹,他们也只能跟黄饶站在一块儿了,否则便是府学怕了国子监的威慑,他们还丢不起这个人。

    文章一经传出,国子监的人都快要恨死黄饶这厮了。

    本就是多事之秋,偏这人又来惹麻烦。陈素都打算放过他,可被这么一闹腾,国子监跟建康府学是彻底好不了了。两家正式别上了苗头,为的还是农学一事。陈素自己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既然府学要争,也好,陈素直接说通了国子监师生,决定于菜市口同府学来一场辩论。

    若是建康府学敢来,他们两家就在万千百姓的见证中辩个明白,看看这农学应不应该设立。

    建康府学倒是答应了,但却将辩题给改了,改成了是否该由国子监农学学子指导百姓农事。

    黄饶态度倨傲,说只接受此题,若是国子监不想辩,他也不强求。

    宋允知看到他改的辩题后,暗骂了一声对面奸诈,是否开设农学书院,落脚点在于建不建书院;而后者,落脚点则在于是否由国子监学生指导。千百年来,这片土地上百姓都靠务农为生,他们的种植习惯早已更根深蒂固,也自信自己对于农时、稼穑的把控,想必没有多少人会真心实意地接纳农学学子对他们的批评指正。

    一边是初创中的农学,一边是经验丰富的老农,打个不恰当的比喻,这就好比班门弄斧,有几个人愿意听?

    这场辩论,只怕从一开始百姓心目中的天平便已倾斜。